俞亚素 

    当我闭上眼睛仰面躺在牙科的椅子上时，脑海里突然闪现孩提时代的一种玩法。

    那时，父亲喜欢抽烟，我喜欢收集他烟盒里一层金色或者银色的内胆纸。

    干什么用？说出来恐怕会笑掉你的大牙，我经常用它们来装饰自己的牙齿。只要一张嘴，就露出满口亮闪闪的金牙齿和银牙齿，很酷是不是？

    当时，我记得村里好些大人嘴里有金牙齿或者银牙齿。住在我们家后面的阿柳阿姆嘴里就有两颗金牙齿，还是门牙，特别引人注目。得空时，她又特别喜欢来我们家闲谈说笑，我便盯着她的金牙齿看，心头着实羡慕。

    两颗奶牙掉落时，我也曾暗自欢喜。这下子，母亲总该带我去医院装金牙齿和银牙齿了吧。夜里，躺在床上，我悄悄盘算着，我装两颗金牙齿好看呢，还是装两颗银牙齿好看呢。最后，我决定，一颗装金牙齿，一颗装银牙齿。结果，母亲说，放心，你的牙齿还会长出来的。

    哎！母亲当真不懂女儿的心。我哪里是担心牙齿长不出来，我是怕它们再长出来。

    然而事实被她不幸言中，果然没多久，新牙齿好似雨后春笋，“刷刷刷”地往上冒，无情地毁灭了我装金牙齿和银牙齿的美好愿望。

    所幸，我生就一双慧眼，无意间发现了父亲烟盒里的一层内胆纸，有金色的，也有银色的。我试着撕下一点金色纸，对着镜子粘在牙齿上，然后张着嘴巴左看右看。嘿嘿，还真像金牙齿。一颗爱美的童心终于得以满足。是的，我竟觉得美！那一天，我故意咧着嘴、龇着牙，从村口晃到村尾，又从村尾晃到村口。我自信这回必是出尽了风头，要不，那些村民怎么老是盯着我的牙齿看呢？

    那会儿当真恨自己的牙齿太牢固，让我没法去装真正的金牙齿和银牙齿。那会儿也总以为自己的牙齿有多坚固，永远屹立而不倒。直到某一天，突然惊觉，左边一颗大牙隐隐作痛。下意识地用舌头抵住它猛吸一口。天哪！疼痛感顿时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继而又如水波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绵绵不断地冲击着左脸和左脑袋。

    “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啊，多么痛的领悟！

    我捂着腮帮子，几乎跌跌撞撞地冲进牙科。看见身着白大褂的牙医，激动得差点大吼一声，“天使，救我！”

    “牙齿没法补了，只能拔掉。”医生轻描淡写的言语将我的七魂六魄吓丢了一大半。“拔掉后，最好再装上一颗假牙，免得影响旁边的牙齿。”医生又补充了一句。

    “假牙？就是金牙齿银牙齿的那一种？”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天真，而是傻。果然，牙医“噗嗤”一声笑了：“金牙齿银牙齿，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现在有了更坚固更美观的烤瓷牙，看起来和真牙没什么区别。”

    “哦。”我轻轻地吁了口气。

    其实，我早就知道，童年时朝思暮想的金牙齿银牙齿很显老，正所谓“人老齿落”。然而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我却要失去一颗牙齿了。

    假牙安装完毕，揽镜仔细端详，果然和真牙无异。这使得我看起来依然很年轻很健康的样子。

    可是，我明明已经失去了一颗真牙，又安装了一颗假牙，是我小时候心心念念想安装的假牙，是我现在竭力想回避的假牙。

    临走时，我问医生要了那颗拔下来的坏牙，将它郑重地埋葬在一个花盆里，算是表达了对一颗牙齿的尊重。毕竟，它曾是我身体的一小部分，跟着我品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经历过世间的风雨晴雪。总以为会与它白头偕老，谁知今日竟先我而去，我怎能不表示一下哀悼？

    金牙齿和银牙齿，终究是童年时一个旖旎的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