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天还没全黑。忽听门外有人声,出去一看,是一对陌生人。那个男的说:“我是来还摇篮的。多谢了!”一时间,我脑子还转不过弯来;待看到放在我面前的摇篮,才恍然大悟——这正是我家的摇篮,现在它又回来了! 母亲曾告诉我,这摇篮是我出生时买的,屈指算来,到现在已经七十余年了。我不知道当年我睡在摇篮里时是什么样子,但我看到过妹妹睡这摇篮时的情景。妈妈抱着睡眼惺忪的她,小心地放在摇篮里,盖上小被子,然后就坐在旁边,边缓缓摇动,边轻轻地唱:“妹妹疲倦了,眼睛小。眼睛小,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把摇篮摇。噢我的小宝宝,安安稳稳睡一觉。今天睡得早,明天起得早,花园里面采个大葡萄。”比妹妹大三岁的我站在旁边,心里就想,以前妈妈一定也是这样摇我的,第一句一定唱“弟弟疲倦了”吧。我跟着母亲唱,不久也学会了。有时,睡在摇篮里的妹妹哭了,正在忙碌的母亲就会对我说:“你去拐几下摇箩。”我们这里,“摇篮”叫“摇箩”,“摇”说成“拐”,所以“摇摇篮”就叫“拐摇箩”。我拐着摇箩,也像妈妈一样地唱。 过了些年,大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出生了,这摇箩就去了大姐家。我们兄弟姐妹多,这摇箩的用场也大。后来的十几年,它毫无怨言地为我的六七个甥侄辈服务过。在“史无前例”的极“左”时代,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一天,家里来了几个臂上戴着红袖章的人,说是前来扫“四旧”。他们搜出几只上面画着古代人物的极大的碗,捧到门外给摔碎后,终于发现木架两边刻着“长命富贵”四字的摇箩,说这是宣扬封建思想之物,便要将它付之一炬。后来经父亲苦苦恳求,才开恩说,须将这几个字挖了,而允许摇箩幸免于难。 轮到我自己的女儿睡这摇箩时,已历二三十个春秋的它显得老旧,竹编的睡篮也有点破了。那时我在农村插队,队里分来一支毛竹,就请簟匠师傅把这睡篮补得结结实实。 此后几十年,又有我兄姐家的六七个孙辈用过它。等到我自己有了外孙时,这摇箩已经见证了我们家族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化。其时我们有了自己的住房,家里经济条件比以前好了许多,况且如今这市面上,各种摇篮不但材质好,样式也多,我就提议买个新的摇篮来。可是女儿不同意,她说,这摇箩外公睡过,妈妈睡过,再让外孙睡,正是一代代的“薪火相传”,不是意义更深吗?何况新摇篮和旧摇箩,其功能是完全一样的。于是,这摇箩又回我家来服务了。 外孙会蹦蹦跳跳时,我们换了大一点的房子。当时许多老旧家具留在老房子里不要了,只有这旧摇箩带到了新居。新居用的是管道煤气,储藏室不必放好几个空煤气瓶,腾出的地方正好放摇箩。一天,邻居的年轻夫妇看到了,说他们虽然自己四楼家里有摇篮,但因有时要在楼下乘凉时让宝宝睡,摇篮搬上搬下不方便,能不能借给他们专在楼下用。我们连忙换上新的摇篮帐,让邻居拿去用了。 后面的故事就与互联网有关了——邻居的宝宝用完摇箩归还给我们后没多久,我在网上看到有人因家里条件差而求购旧摇篮,我就回应:“摇篮闲在家,不必出钱买,只要不嫌旧,尽管拿去用。”这家夫妻就高高兴兴地找上门来把摇箩拿去了。今天,这对养大宝宝的年轻父母又送我的摇箩回家来了!他们不但拿来好几个红艳艳的大苹果,还特地带来了活蹦乱跳的小宝贝。我高高兴兴地收下了苹果,还亲了亲宝贝那红艳艳的脸蛋。他们谢谢我,我说:“能让我母亲为我而买的旧摇箩一代代用下去,全靠是你们帮了我,应该我谢你们才是呢。”这时,我的耳边,似又响起母亲那温柔的摇篮曲:弟弟疲倦了,眼睛小…… 我小心地把这只旧摇箩又收进了储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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