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母亲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又摔了一跤,依然是忘了拄拐杖,我们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赶紧送医院拍片检查,结果是左侧股关节骨折。去年四月母亲跌倒,导致右侧股关节骨折,幸亏医生医术精湛,术后恢复良好,不久就能拄着拐杖正常行走了。不到一年,又要动手术,况且87岁高龄的母亲有肺心病,两个月之前还刚刚“阳”过,她的身体能吃得消吗?股关节骨折俗称“人生最后一次骨折”,母亲这可是“人生最后二次骨折”了。 我忧心忡忡地走进骨伤科主任办公室,主任让我先看电脑里母亲骨折的影像片。他指着骨折部位坚定地说:“手术是必须的,考虑到老太太的心肺功能,我跟麻醉科主任商量过了,决定采用‘半麻’,手术的做法和去年差不多。”主任说是“半麻”,我揪着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 那天上午,将母亲从病房推到手术室的门口,她紧紧地抓住我们的手。我看到母亲混浊的眼睛里有点湿润,眼神里有惶恐和不舍。我们故作镇静,抚摸着母亲的双手安慰她:没事的,这次也是去年的主任给您动手术,很快的,我们在外面等着。 手术非常顺利。超乎想象,母亲术后第二天就试着左腿下床着地,一星期就出院了。母亲在家里以卧床为主,但我们尽量搀扶着让她坐在椅子上吃饭,每天站一站,动一动,约一个月后就能两手握着移步器在客厅里慢慢移步了。 这次恢复以后,母亲很少去室外活动,靠移步器或阿姨搀扶着缓慢地在室内走走,她的拐杖孤单地立在墙角,显得有点寂寞。我望着母亲缓慢移动的背影,一阵心酸:人生到了晚年,活动的圈子是越来越小了。大前年我陪母亲走路,一次能绕村庄走七八百米;前年还能绕一小圈走二三百米;去年跌倒恢复后只能在自家院子内外溜达几十米;如今只能在房间里移步活动了。 母亲虽然经历了两次大手术,但两条腿总体恢复得还可以。平时胃口和睡眠都很好,神态看上去还算“精神”的。可我们发现,这一年,母亲衰老的速度正在加快:走路更慢了,说话的声音更轻了。早上起来,吃好早饭,她呆呆地坐着,不时望着窗外不远处行走的路人。如果身边没有人陪着聊,不一会,她就低头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比身体衰老得更快的是她的心魂。前几年,邻居阿姐从后门口停车场的路上经过,母亲都会站起来推开玻璃窗热心地招呼她进来坐坐,现在好像视而不见,不会主动打招呼了;住在镇上的阿妹每天早上会买点新鲜蔬菜和鱼虾过来,那天我坐在母亲对面吃早饭,阿妹走近母亲身边打招呼,母亲看见她似乎有点淡漠,顾自转头看着窗外,等阿妹骑着电动车将要离开时,母亲才指着窗外对我说:“这是你阿妺啊。” 为了延缓母亲的失忆症,我尽量多和她说说话,可是当我讲到紧要处,她却茫然地扭头看向窗外。有时候母亲想给我说一件事,但一开口语言就“神游”,我尽量抓住一两句能听清的话和她交流。有时候她想说,又表达不出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索性不说了。其实,她想说,就是没有办法用语言组织起来。看来,母亲的失忆症越来越严重了。我隐约感觉到,她的心魂正在渐行渐远,慢慢地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家,向着那片神秘的、陌生的世界飘去。 母亲的失忆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六七年前,母亲时常会对我们说:“现在记性真差,又把这事给忘了。”我们听过算数,没太当一回事。后来,母亲老是找钱,说几百元钱丢了,弄得保姆阿姨很尴尬。大家紧紧张张一起找,过不了多久,总能在枕头、垫被底下或在橱柜里找到,其实母亲自己把钱放到哪里忘记了。有时候我们一时找不到,生怕母亲不开心,赶紧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等同数量的钱,悄悄地放到被子里,然后让母亲看着装模作样地寻找,当找回丢失钱的那个瞬间,母亲紧绷的脸马上会舒展开来,露出失而复得的笑脸。 母亲的生活起居,由阿姨全天候照顾。这三四年,我们夫妻俩也搬到乡下和母亲同住。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大家庭五兄妹二十几口人不约而同地来老家陪母亲。几个月前,大哥因事外出,有两星期没有来,见到母亲故意逗她:“我是谁?”母亲笑笑答不上来。其实母亲知道阿哥是自己的大儿子,就是喊不出名字。大家围着母亲坐在客堂门口聊天,母亲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很少说话,两个三岁的曾孙和外曾孙绕着母亲窜来窜去,母亲慈爱地用双手去拦他们:“哎唷,当心!”她是怕小孩子摔倒在台阶上。 家里人少的时候,阿妹担心母亲寂寞,有时让母亲坐在轮椅上推着到镇上去看看热闹;阿妹还从自己家里拿来孙女幼儿园用过的剪纸图片和剪刀,让母亲动动手和脑。母亲剪纸的样子,让我想起儿时母亲做布鞋剪鞋样的情景。那时,母亲白天要去田间干农活,晚上收拾好碗筷,又开始忙碌了,剪鞋样,纳鞋底,缝鞋帮。那时单鞋和棉鞋都是自己做的,一家八口不知要做多少双布鞋。纺纱、染色、织布、织毛衣……母亲心灵手巧,样样能干。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觉醒来,仍见母亲在灯下忙碌。 可现在的母亲变了样:每天早餐,阿姨准备好八宝粥或面条,母亲拿起筷子或调羹自己会吃,中餐和晚餐的米饭,放到面前,母亲却不会自己吃,需要阿姨喂她。切好的苹果或菠萝,放到母亲面前,如果阿姨没有喂她,她自己就不会拿着吃。我走过去催母亲吃水果,她却把水果盆推到我的面前让我吃。每天傍晚,她总是注视着窗外,默默地等我下班回来;吃过晚饭,才七点钟,母亲就会对我说:“外面天黑了,你好去睡觉了。” 母亲自顾不暇,心里还装着子女。 父亲是86岁那一年走的,当时我们在悲痛之余,担心母亲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即使熬过了,能不能超过父亲的寿命?对此,大家都没有信心,主要由于当时母亲的肺心病常常引发肺炎,每年总要去住院治疗。而这几年给母亲备着家用面罩式呼吸机,老毛病(肺心病)很稳定,所以母亲的身体能有现在这样的状态,我们也知足了。到了我这样的年龄,还能叫声“妈”,已经是上天赐予的福分。 母亲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但总是努力配合着我们锻炼身体。我们让她多走走,她马上会站起来握着移步器走;坐在客堂间,她戴起老花镜,拿起剪刀剪剪图片、剥剥毛豆……看得出,母亲舍不得我们,舍不得她含辛茹苦一辈子撑起的这个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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