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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屿俯瞰。(陈潇 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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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超群重上七里屿。(张文波 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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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超群在检修灯塔设备。(张文波 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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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超群在介绍灯塔射程。(张文波 摄) |
张文波 顾寅松 9月29日中秋节,万家团圆的日子,重访七里屿。 这次和叶超群再上七里屿,我们等待了一年时间。 一年中会发生很多事,像爷爷、爷爷的爷爷所经历那样,辗转多地守塔。两个多月前,叶超群调到舟山洛迦山灯塔。所以,这次对他而言,也是重访。 七里屿,在东海之滨。 小岛因距镇海7公里而得名,浙东海域1300多个大小岛屿如群星闪烁,它是一颗耀眼的星辰。 岛上的七里屿灯塔,背靠“世界第一大港”——宁波舟山港,指示着巨轮远涉重洋走向世界的方向。 每当夜幕降临,星垂四野、千帆竞逐,有一束光,发自七里屿灯塔,照亮茫茫大海。 从甬江口北岸的东海航海保障中心宁波航标处出发,乘船约40分钟,穿过船头翻滚的大浪,泊岸登岛,攀上七里屿灯塔。 南望,是蓝的天,黄的海,红的旗。 北望,是珠链卧波的跨海大桥。 东望,是浩瀚的东海。 西望,是招宝山上高高的鳌柱塔,阳光透过云层,散射在海面上,涌起万点银光。 最是那西北方向的俯瞰,惊涛拍岸,镶着银边的岛屿探出的岬角上,坐落着始建于1865年的老灯塔,就像莫奈的油画在海上徐徐展开。海风拂面,四面涛声,美得摄人心魄。 (一) 谁能想到呢? 7月25日,叶超群调离七里屿,最后一个班的中午,雷暴击中了灯塔,“主灯打坏了,还打坏了两台柴油机。”几个人忙活到下午4点才修好。 像这样的恶劣天气,在叶超群值守七里屿的记忆里只有两次,上次还是2015年。 离开这里才两个月,叶超群就有些挂念。中秋节去看看大伙儿。 “设备都还正常吧。” “一切正常。” 上岛见到老伙计,坐下来第一件事,就问起了灯塔设备状况。 与去年10月11日那次采访相比,叶家第五代守塔人叶超群,寸头没变,弯眉没变,圆眼镜没变,目光中多了些许温和与坚定。 七里屿的过往,历历在目。 小时候叶超群有很多梦想,“春暖花开啊,诗和远方啊,每天吹吹海风,听听海浪的声音,很浪漫的。”是的,大海、小岛、灯塔、潮涨潮落、花开花谢……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来说,集齐了全部的浪漫要素。 远处城市繁花似锦,眼前港口航船匆匆。 七里屿0.03平方公里,一天24小时,一周七天,只有叶超群和他的同事三个人,真守下来,那是长期的与陆地隔绝,与家人聚少离多。 早晨7点,把柴油机打开,为岛上提供一天的生活用电。擦拭灯罩、巡检机房、检查电路。 沿着高高低低的水泥台阶,发电间、设备间、值班室、会议室连在一起,厨房在一处,宿舍在一处,还有山巅的灯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转一圈都用不了半小时。 “不愿意,不想来。”叶超群当初上岛,内心是抵触的。 守灯塔苦,岛上闭塞,生活无聊……多年守塔的爷爷沉默寡言,他不想变成爷爷那样。“爷爷打电话给我爸,我爸说,现在岛上环境条件比过去好多了。”爸爸在白节岛灯塔守了5年,在花鸟山灯塔守了5年,叶超群将信将疑上了岛,“我想看看现在守塔和过去守塔,到底有什么区别。” 叶超群今年35岁。刚上岛时,灯塔的主灯是TRB-300,现在已经换代成TRB-400。区别太大了,爷爷讲,早先守塔人每小时得为煤油灯塔上弦,现在灯塔自动运转;过去单纯靠灯塔指引,现在有了数字化航标数据库和电子海图。 只有一样没有变,就是孤岛上的生活单调乏味。上岛的兴奋劲退却后,随之而来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单调和寂寞。“难熬,尤其是一周值班的最后一两天。” 这还不算什么,最怕的是家人生病等突发状况。 2020年4月初,出生不到半年的儿子“塔塔”患上荨麻疹,一直看不好。赶上疫情调班调不了,“我半个月下不去岛,只好不时地给家里打电话。”近在咫尺,叶超群却只能让妻子一个人带着孩子去杭州、去上海看病。 守护七里屿灯塔的日子,10年过去了。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爷爷的爷爷叶来荣,是浙东最早一批守塔人,他在守护东海白节岛灯塔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他的子子孙孙都会追随他的脚步。爷爷的爸爸叶阿岳、爷爷叶中央、爸爸叶静虎,再到叶超群,白节岛灯塔、鱼腥脑岛灯塔、七里峙(屿)灯塔、洛迦山灯塔……五代人接力在浙东海域辗转守护过12座灯塔。 守塔的孤独熬过了130多年。 五代灯塔工用寂寞铸就浙东海上交通运输史上生生不息的精神灯塔。 (二) “00:00,接班,塔上一切正常。 02:00,塔上一切正常。 04:00,塔上一切正常。 06:00,日出时间,塔灯自动关闭,塔上一切正常。 08:00,气温13℃-17℃,北到东北风5级-6级,塔上一切正常。 10:00,塔上一切正常。 12:00,塔上一切正常。” 这是2022年10月13日叶超群一个班次的记录,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叶超群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大学专业是人力资源,毕业后当过两年兵,后来又在一家私企做了两年。爷爷曾多次给他说起:“还是去做灯塔工吧……” “工作好好的,为什么要做灯塔工?”叶超群的疑问,正像爸爸当年的疑问。 爷爷叶中央是叶家第三代守塔人,灯塔守了40多年,在他看来,守护灯塔是叶家人的使命和责任。 “爷爷很小的时候就上了岛,他和父亲叶阿岳一起生活在父亲驻守的鱼腥脑岛灯塔上。1944年,爷爷刚5岁,一次台风中,爷爷的父亲为了帮一艘补给船转移,遇到风浪,被大浪卷走了……爷爷就接了班。后来,爷爷辗转去了三星岛,可是没想到,1971年,我的奶奶和小姑姑春节前上岛探望爷爷的时候,遇到了海难。奶奶和小姑姑的遭遇,让爷爷坚定了守塔的决心。爷爷觉得他应该守在这个海岛上,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保证别人不再发生这样的悲剧。” 《中国沿海灯塔志》记载,“夫海岸之灯塔,犹海上之逻卒也。处境岑寂,与世隔绝,一灯孤悬,四周幽暗。海风挟势以狂吼,怒潮排空而袭击,时有船只覆没之惨,常闻舟子呼援之声。气象险恶,诚足以惊世而骇俗也。” 守塔,寄寓了叶家五代人全部的悲欢离合。 接踵而至的命运打击,爷爷叶中央只向组织提出了一个要求,“给我换一座塔吧。”1984年,爷爷为儿子叶静虎报名做了灯塔工。2013年4月,叶超群也紧随父辈步伐,登上了七里屿灯塔。 刚上岛的时候,叶超群不太理解爷爷的这种心情。爷爷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这些事情,参加工作后的一次岗前培训,他听到了这个故事。后来,一次雷击事故,彻底坚定了他的想法。 2015年8月,一场暴风雨袭击了七里屿。 “一个雷落到岛上,把灯塔的主灯和备灯全打坏了。主备灯同时不亮属于重大安全事故,如果日落后一小时塔灯不能发光,就要发航海通告,情况十分危急。”叶超群讲述起当时的情景仍心有余悸,“当时,闪电交织成蜘蛛网,冒着倾盆大雨和雷电再次突袭的危险,我和同事一口气跑到塔顶。” 主灯控制箱线路板被击穿,备灯蓄电池短路,在阵阵焦味中,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抢修,他们赶在天黑前将灯塔重新点亮。 这次事故让叶超群深刻体会到自己这份工作的真正意义,也让他对爷爷和灯塔的感情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人在灯亮,那是叶家人生死所系的大事。 (三) 2018年6月,国际航标协会(IALA)第十九届大会在韩国仁川举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航标主管机关、专家学者,共同商讨提升增强航海保障的新技术和政策导向。 叶超群受邀参加,登上仁川八尾岛灯塔。人们得知叶家五代人都是守塔人的事情,韩国的同行肃然起敬,一位法国同行摘下配有埃菲尔铁塔图案的领标赠给他留念。 全国优秀引航员、宁波引航站正高级引航员潘国华也在今年中秋节登上七里屿,一上岸,他就拉住叶超群的手,“我领航38年了,一直很想上岛来看看你。叶家五代人的故事我早就听说了,今天我特别想表达一种感谢,感谢你们给我们提供了定位,指引了航向。别人的成功轰轰烈烈,你们的成功默默无闻。” 叶超群喜欢现代文学,喜欢东野圭吾的《解忧杂货店》《白夜行》,也喜欢大冰的《乖,摸摸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他笑称读不下去。他的心中,有一片海,这片海,有一望无际的碧蓝,也有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岛上的日出、日落千变万化,每天都不一样。日出时分从东方露出鱼肚白到旭日东升,再到日落时分宽阔的海平面上映衬着老灯塔的万道霞光,偶尔瞥见的那一刻,就会觉得这样守塔,值!” “5秒一闪,是七里屿灯塔;15秒一闪,是花鸟山灯塔,每座灯塔都有自己固定的发光频率,就像是属于它们自己的语言,这就是灯语。”叶超群说,茫茫大海上,点亮的灯塔,帮助船只辨别方向、位置,沿着塔光航行,就可以到达预想的位置。 “现代航海科技越来越发达,灯塔的作用慢慢减弱,如果有一天灯塔完全变成自动化了,你会不会感到失落?”我们问,叶超群说,不会。 “像我们这样,一家人三代四代守塔的并不少见,我们一家五代不过是守塔人的一个缩影,历代的守塔人都是这样默默无闻在付出,守塔精神就这样传承下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80后叶超群,选择了一条比同辈人更“孤独”的人生道路。在他看来,这种“孤独”不是常人眼中的单调乏味,而是对家族梦想的坚守,是为了守护心中的那片海。 浪涌之间的点点星火,那是家人、陆地、故乡和希望。 向海而兴、逐梦深蓝,发自暗夜的灯塔的光芒,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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