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村口的大樟树结了果,黑黑的,一撮一撮聚合着。大樟树下,代销店门口,人也多起来了。他们黑压压的脑袋,也像大樟树的果子,一撮一撮聚合着。 代销店,因为没有招牌,大家都叫小店。小店里,最多的就是酒坛子,一个个像腰鼓一样,叠放在店铺的西北角。东边的玻璃柜台上,有几个瓶子,装着糖果、瓜子,还有一些小零食。柜台里有一个木制的框架,样子斜斜的,像一层层的台阶,陈列着各种品牌的香烟。那时的香烟,是可以拆零按支来卖的,有些人烟瘾大,整包又买不起,就凑几个零钱买几支带回家。所以,柜台上会摆一盘点着的蚊香,那不是用来驱蚊,而是小店的老板方便大家点香烟的。 小店的老板姓张,喜欢坐在店铺南边的桌子边。一年到头,他穿着一件灰色上衣,有时外面还套一件蓝色的大褂。他的脸黑里透红,像是镀了一层老铜。他的手掌特别粗糙,就像樟树的树皮。 手掌粗糙的老张,打得一手好算盘。没有客人光顾的时候,他就拨弄着一把大算盘,看着那黝黑发亮的珠子上下滑动,噼里啪啦作响,我总觉得他的手里有什么魔法。有时候下雨天,在家没事可做,我就跑去看他打算盘。后来,我到杭州读中专,最喜欢的就是珠算课。乘法除法,加法减法,三行速算,五行速算,我都学得很快。1991年,我还参加了全省的珠算大赛。不过现在,很多孩子心里,算盘已经不稀罕了。 老张心善。有一次,我又去看老张打算盘,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来买生活用品,老张算完钱,默默地在算盘上把零头抹掉了。等男孩付完钱走了,有人问老张为什么啊,他低声说那男孩的父亲,在火车站打工,干活的时候手被轧断了,家里生活比较困难。“都是村里人,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老张的小店位置好,生意自然就不差。有一年,一个外村人路过,走进小店买香烟,硬说老张没有找他钱,这可把大家气坏了。“不可能,你不想想老张是什么人!”的确,谁不知道老张把村口那棵百年大樟树奉若神明,神明面前,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老张原来不是开小店的。在我母亲的记忆里,他原来也是农民,冬天闲的时候就在家里唱走书。当时,村里人也没有什么消遣,就相约着到他家去听。一开始免费,后来听的人实在太多,他就象征性地收一分两分钱。当然,没有钱,也不介意。 我记事的时候,老张已经开小店了。每次我拿着瓶子去零拷,老张会轻轻拿起酒坛上厚厚的棉盖头,用酒舀子舀出我需要的斤两。那些酒舀子都是竹子做的,竹筒特别光滑,竹柄细细长长,顶端还带着一个弯钩。那时候卖酒卖酱油卖米醋都是用这种,有一斤容量的,也有一两和二两五的。每次我举起瓶子的时候,他一边叫着我的外号“小黑炭”,一边伸过手把我的瓶子接走。一开始,对于他没有什么好感,他要来摸我的脸,我就拼命用手去挡。后来,看他每次给我打的酱油、米醋、老酒都特别满,我就慢慢不生气了。再后来,我知道他和我外公同龄,那些酒舀子是我做竹匠的外公给他做的。 老张平时不唱走书,但是晚上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还是会聚在他身边,因为他识字,会看报纸。在他的口中,国内的政策,国际的形势,都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谈资。 当然,大家在那里也会交流八卦,哪家有喜事,哪家有丧事,哪家的男人进城迷了路,傻乎乎地丢了面子。那时候,如果谁家吃饭时少了一个人,你只要到小店里,一定能找到。有时候,谁家的媳妇也会跑到小店门口来喊自己家的男人,喊不动,也会骂上几声,这时候,老张就会给男人递上一支烟:“那个谁,回去啦,要来明天早点来。” 开小店的老张,很少唱走书。有一次,大概是来了好多老朋友,都嚷着要听一段,老张抹不开面子,就答应了。唱的曲目我记不得了,可能是《三侠五义》《七侠五义》,也有可能是《杨家将》《隋唐演义》。开始调弦了,老张咳嗽了几下,架起了一条腿。热闹的小店顿时就安静起来。有的人收起了在织的毛线,有的人收起了在纳的鞋底,还有的人把手中的瓜子,轻轻放进了口袋里。 老张一开口,整个屋子,不,整个村子就是他的舞台了。他时而扮男,时而扮女,时而表情浮夸,时而一脸严肃,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说到高兴时,他眉飞色舞,屋子里哄堂大笑,说到悲苦时,他声音嘶哑,大家也情不自禁,泪如雨下。那些故事在他的声音中,冲击着油灯,冲击着石墙,也冲击着小店门口看不见又真实存在的人像。“真厉害啊!”很多人当时看呆了。 更厉害的你还没看到呢?村里的老人都笑了。当年没有胡琴的时候,老张只有一双筷子,几个酒杯,就这样敲敲打打,啪嗒啪嗒,唱本就被他顺下来了。 老张唱走书,都是自学的,他的床头全是各种各样的唱本,还有各种各样的旧书。据说空的时候,他还能自己编上几段。就这样,几年间,他的名气就在四邻八乡传开了,不仅是附近的村庄,就是邱隘、五乡,甚至东钱湖边上的村庄遇到有活动的时候,也会来请他。 老张年纪大了,就不开小店了。他成为村里第一任老年协会会长,每次搞活动的时候,他的胡琴总要派上用场。你看,那巡演的队伍里,我们村带头的人,不是老张还能有谁呢? 再后来,老张更老了,他满头白发,经常像一个酒舀子,斜靠在自家的院墙下。不过每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到大樟树下晒太阳。他双手拢在袖口里,缩着脖子,垂着头,闭着双眼,一脸慈祥。有一次,我正好路过,看到一个小孩子,拿着石头在砸大樟树的叶子,没等我阻止他,老张的眼睛“啪”的一下睁开了:“不能砸,不能砸,这是村里的树王,你要爱护他,多给他浇浇水,知道吗?”他一边说,一边拄着拐杖站起来了,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绕着那棵大樟树一圈一圈地走啊走啊。 老张是在1999年去世的,他上山的那天,风并不大,但是大樟树的叶子一直在瑟瑟作响,像一群送葬的人,脚步迟缓地,吹着哽咽的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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