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床头柜上支着一面红色塑料底座的镜子,是她当年从乡里集市上买来的,用于日常的梳妆。这些年,她病卧在床,手脚僵直,头皮上生出了久治不愈的脓疮。为了涂抹药膏药水的方便以及防菌保洁,一头长发已经被三姐和我剃成了光头。瘫痪在床的母亲很长时间没有照过镜子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容颜。 母亲可能想不到,她现在脸上的皮肤润泽光滑,不似前些年她还能走动操劳时满脸褶皱,看上去特别老相。母亲之前也用过雪花膏、百雀羚之类,尤其在秋冬干燥季节,主要为了防止皮肤皲裂,顺便带出一些好闻的香味。母亲后来还用上了我去美国带回来的全是英文说明的小圆盒护肤品。父亲在世时,偶尔也抹雪花膏和百雀羚,这两样大概是他用过的仅有的化妆品了。 总体而言,父母亲一辈子都是素颜示人,涂胭抹粉的事情从来没有干过。老一辈的农民大抵如此吧。我猜想,他俩唯一破例的装扮也许是在结婚成亲时——那就不为我所知了。父母一辈子务农,风吹日晒,劳心劳力,我们都已习惯于他们的身体和面容,如同季节的更替,自然生长,自然老去。 大部分岁月里,父母算得上健壮、匀称、有活力,他们的身材和面容无须过多的修饰美化,简单的梳洗和衣着就足以呈现出一股朴实健康的风貌和气息。年幼时,我们偶尔看到父母穿上新衣新鞋、理发盘发后的形象,会略感突兀,一下子适应不过来,但内心则是喜悦的。我们跟父母一样,也是难得换新装,衣服总是缝缝补补,我读初高中的时候,参加工作的大姐给父亲买来新衣新裤,常常穿到了我的身上。 自然,父亲这辈子也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有的是他和母亲找裁缝定做的,有的是子女工作后买来孝敬的,最贵重的要数那件自产的羊皮袄。很多年前我们家养过绵羊,过年屠宰的时候,父亲特意叮嘱杀羊师傅小心用刀,要把整张皮连带羊毛小心翼翼剥下来。这张又脏又重并且散发着膻味的羊皮在家里晾晒、储存了一年半光景,父亲托他的妹夫找人用药水处理干净,最后做成了一件藏青色棉布面料的羊皮袄,内里洁白柔软,颇有些分量。父亲其实没穿过几次,更多的时候,寒冬腊月天它压在被子上面,温暖着我们。 母亲和父亲常常会穿“夫妻装”,他俩扯一块同样的布料,请村里的裁缝师傅量尺寸,做成样式差不多的衣服,只不过母亲的衣服稍微显得圆润小巧一些罢了。父亲走后,子女们的孝顺集中到了母亲一人身上,衣服你一件、我一件,花花绿绿的,母亲时常穿不过来,便有些责怪子女们乱花钱。在她内心,可能想到了父亲生前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如能活着,和她一起穿得体面好看,才是真正的快乐幸福。 衣着之外,再说说父母脸部和头发的打理。父亲的重点在胡须。他有一把手动刮须刀,装在一个金属小盒里,平日锁进抽屉。每次使用,须将一个个零件装配起来,然后在嘴唇四周涂上一层泡沫,对着盒盖内置的小镜子仔细剃刮,一副享受其中的样子。而母亲则把精力和时间放在她那头从做姑娘时开始留起来的及腰长发上,每天都要梳理一番。先将头发中分,用梳子顺直发丝,再分三绺编织成一条辫子,收尾处扎上一根橡皮筋。待两条辫子编扎完毕,分别在头顶两侧嵌进两枚黑色发夹,方算收拾妥帖。年轻时,母亲的两条辫子又粗又长,乌黑发亮,随着年岁递增,辫子逐渐变细变短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父母这辈子尽管家境窘迫,仍在一些场合尽力维护着自己的体面和尊严。母亲七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显得很老很老,老得都懒得经常洗澡、换衣以及洗头梳头,身上难免会透出些许异味。我以为她不自知,其实她心里有数。每次出门,她总会照一下镜子,往身上喷几下花露水。那时候,我心头总是涌起莫名的忧伤。 父母在穿着打扮上的观念趋于保守,稍微鲜亮时髦一点的衣服套在身上,他们便会浑身不自在。我至今甚感遗憾的一点是,母亲这辈子没有穿过裙子。记得某个夏天,母亲跟父亲提出想去做条半裙,像村里谁谁那种式样,穿着能凉快一些。没想到父亲一口予以否定,认为穿出去出洋相。母亲听了默不作声。她大概在稍有不甘的同时,也认同了父亲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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