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于月湖边的浙江省立四中（即后来的宁波中学）内，时间是1924年前后。左一是作者的小叔公裘古怀（奉化籍革命烈士）。

    裘七曜

    2021年夏天，母亲摔倒后脑部受伤，病恹恹的，时常坐在家门口望着天边的云彩发呆。我去乡村陪伴老母亲，端茶倒水，没话找话。

    我说：“妈，你有80年没有去宁波城里了吧？你还记得小时候在月湖边的家吗？”母亲没吭声，表情凝重，依然抬头望着天空中一条孤独的白线——它像一支穿云箭，射在母亲的心坎里，让母亲穿越时光，又回到了快乐无忧、天真烂漫的童年岁月。

    母亲的娘家在宁波月湖附近一个叫王家居宅的地方。以前，母亲总是对我说，“那时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你的外公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自行车骑得飞快。而我呢，坐在后车架上，搂着你外公的腰，你的大舅和小舅在后面喊着追逐。我们一家人在月湖边过得多快乐啊！”

    这是一幅穿过岁月和风尘的恒久的人间温馨图。母亲总是唠叨着难以忘怀。

    母亲又说，美好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日本鬼子兵临宁波城下，而偏巧外公那时要去甘肃兰州出差，外婆在惶惶然间拖儿带女逃到了娘家，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小山村。外公回宁波后，发现城中满目疮痍，人去楼空。匆匆忙忙赶到小山村，发现一家老小安好，心才安然。后来，为了养家糊口，外公又去宁波城里工作，没多久，便不知所终。

    之后有消息传来，说外公已经不在世间。

    母亲说，以后的日子，一家居无定所。外婆含辛茹苦，大舅小小年纪便给有钱人做长工，小姨给镇上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小舅有点贪玩，只适合去放牛。而母亲是最小的，在外婆家搓草绳，等待长大……

    正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母亲突然开了口，缓缓地说：“不是80年，是70年。1951年我16岁，去过一次宁波城里。”顿了顿母亲又说：“那年你大舅要结婚，缺钱，我去宁波城里找了熟人，把母亲给我的金戒指典兑了15元，用1元给自己买了一条花裤子，然后在月湖边曾经住过的地方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又急忙忙地赶回来。”

    母亲语言清晰，有条不紊，我心里踏实了许多。而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往昔……

    1981年，我13岁。那年冬天，父亲去宁波城里开会，我吵闹着也要跟去。父亲不同意，这时候母亲发话了。她对父亲说，“带上你儿子吧，我都30年没有回去了，让他去月湖边走走，顺便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家还在不在，给他早已不在人世的外公叩几个响头。”

    既然母亲发了话，父亲也只能默认。

    到了月湖边，父亲带我四处寻觅：恍惚的老房子，屋檐下有缩着双手晒太阳的老人，慈祥的笑容……似曾相识却又不识。而我的心底，却有一股暖意，因为那是外公、外婆和母亲、舅舅一家人生活过的地方。

    1991年，我已经参加了工作。那年春天，我准备带学生去月湖，正当我们坐上车即将出发的时候，母亲赶过来。母亲说她也想去“春游”，想去月湖边看看自己住过的家。可我，嫌母亲衣服穿得土气，嫌母亲跟着我会被同事“偷笑”，为了所谓的面子，我“冷酷”地拒绝了母亲。

    当我回家后，母亲又问：“月湖美吗？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还在吗？”

    我对母亲说，“城市变化日新月异，那个房子没有时间去找，估计也找不到了。但月湖越来越美丽，湖水像你小时候清澈的眼睛。”

    母亲被我逗笑了，她揉了揉眼睛，理了理头发，羞涩着，宛如回到了小时候。那年，母亲56岁。

    2009年，父亲病故后，我在家里待了两年。2011年，我决定去宁波城里工作。

    母亲问：“你工作的地方在哪里啊？”

    当我告诉母亲就在月湖附近时，她兴奋着，激动着。母亲说，月湖好啊，那是一个好地方。

    工作不忙的时候，我爱去月湖边溜达。我曾在飞檐翘角的宝奎巷凝神，寻觅往昔的线索；我曾在临湖而建的贺秘监祠长坐，掩卷深思……我可以一梦千里，穿越过往和文人墨客隔着时空会晤：唐代的贺知章、北宋的王安石、南宋的史浩、明末清初的万斯同……他们乘风而来，神采俊逸。而我，置身其间，在觥筹交错间看高士徘徊、美女婀娜……

    我偶尔回乡下，母亲总是问：月湖变化大吗？工作顺利吗？

    我说以前是小宁波，现在是“港通天下”的大宁波了。现在的月湖越来越有味道了，月湖边有天一文苑艺术馆，有清真寺、银台第，还有院士林……我语速飞快，滔滔不绝。

    母亲糊涂了。她问：什么叫院士林？我笑着告诉母亲，月湖边的一块空地里，栽种了许多高大挺直的银杏树，每棵树上挂一个牌子，写上院士的尊姓大名，让游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母亲又问：院士是什么？我忍俊不禁，说院士就是科学家，宁波人是最聪明的，所以科学家特别多。这下，母亲明白了。

    有时，母亲会跟我说，晚上又梦见月湖了，又回到了从前。我偷偷地笑了。月湖，就是母亲魂牵梦绕的故乡……“等我身体好了，我得去看看月湖。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母亲突然扭头看着我，带着一种很坚定的眼神。

    我立马站起来，对母亲说：“妈，你先把身体养好，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月湖看看。”

    在宁波，在月湖。母亲微笑着喃喃自语：月湖的变化真大！你们这一代人真幸运！

    是的，我的母亲已经70多年没有出过远门，她长久生活在那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偏僻小渔村。她爱坐在家门口，把自己最美好的愿望托付给悠悠的白云……当母亲回到她的出生之地，怎能不由衷感慨呢。

    其实，母亲的感慨也是我的感慨，更是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的感慨。我们都在平凡的岗位上奋斗着、努力着，始终心怀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