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四明周刊·笔谭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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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08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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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师傅

和 风

    读小学前,母亲每个月会带我去村里的一家剃头店理发。卸下排门的剃头店,店堂明亮、宽敞。该店的“招牌”一把特制纸扇,它用硬板纸糊成,有半扇门窗那么大,悬挂在店堂中央。四根细麻绳借助屋顶椽子上的一对钩子和两只滑轮,系住纸扇上下左右四个角,巧妙形成了一个牵引机关:下面的人轻拉绳子,硬板纸扇便前后摇晃,凉风徐来。盛夏季节,坐在铸铁大转椅上剃头,犹如置身清凉世界。

    然而孩子们大多是不喜欢剃头的,一来理发推子铁身冷面,贴在脸上极为不爽;二来那种纯机械装置的手动工具偶尔还会“咬”头发,令人提心吊胆。后来,我们举家搬到了一个大集镇,一条宽阔的河流环绕着北岸的老街。老街上有六七家剃头店,摆设大同小异,铸铁大转椅、大镜子是标配。彼时我已上小学二年级,不再需要母亲陪同,兜里揣着五分钱,一家一家地挑选剃头店。有一家剃头店的师傅,右手小指旁赘生出一截小指,看上去吓势势,我不敢进门。毗邻的一家剃头店,师傅是个黑脸大汉,双眼一瞪,模样凶悍。后来我在老街西边,看到一家用黑漆在墙上写着“庆生剃头”四字。店堂内,一位妇女带着两个女孩,一边织毛衣一边在和邻座闲聊。温馨的场面消除了我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跨进店铺,看到庆生师傅正在给人剃头。庆生师傅浓眉大眼,乌黑的头发三七开,模样清清爽爽。

    一个多月后,当我第二次前去理发,才知道此前店里碰到的妇女和两个女孩,是庆生师傅的妻子和女儿。

    庆生剃头店正面墙上,挂着一面斑驳大镜子,镜子下面是用长木板和两只矮柜搭成的工作台,台面上推子、剪刀、散发刀、刮刀、梳子等剃头工具一字儿排开。有一种梳子梳齿又尖又细又密,叫篦子,据说能刮掉头皮屑和藏在头发里的虱子。

    剃头店里最醒目的是铸铁大转椅,气派十足。冬天,庆生师傅给顾客修面时,会把椅子转到朝阳的一面,并将戤背后翻成135度角,让太阳打在顾客脸上。店堂角落放着一只煤球炉,上面搁只大铁镬,一整天炖着热水。那时煤球凭票供应,剃头店算是用煤大户了。若要烧滚水,庆生师傅就用火钳拨开炉子下面的小铁门,再用火钳拨弄炉口的煤球,不一会儿,火苗就呼呼地往上蹿。剃头店里,六七只竹壳热水瓶灌满了开水,既方便顾客喝水,又能应付煤球炉熄灭后的供水。

    每次我坐上铸铁大转椅,庆生师傅先用篦子梳理我的发丝,接着一手拿梳子,一手拿推子,嚓嚓嚓,轧掉我浓密的长发。完成这道工序,庆生师傅解下系在我身上的白褂子,双手捏住两端,使劲一甩,摔净碎发,重新将白褂子围在我身上,并用毛巾轻掸我脖子上的碎发。之后,庆生师傅掀开铁镬盖,舀起一勺热水,一点点倒入木脸盆,不时用手测试水温。觉得水温合适了,他就把我的头轻按在脸盆中,涂抹肥皂,用手指在我的头皮上不停地搓、搔、挠。这一过程极为享受,总令我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我小时候贪玩,又不经常洗头,洗下的水总是黑乎乎的,头发至少要洗上两遍。

    洗净头发,庆生师傅用干毛巾把我的头发拢在一起,缓缓地揉揩。那时候没有电吹风,擦干湿发全靠毛巾。接着,庆生师傅拿出一块热毛巾,敷在我的脸上,然后用刀轻刮。他边刮边戏谑道:还没长胡须,还是垂髫小儿呢。庆生师傅说孩子的脸不能多刮,否则以后胡须会变硬、变粗,于是修脸这道程序他意思一下就完了。

    我读初中时,父亲从单位借来一本《水浒传》,书中描写朱仝有一把一尺五寸长的虎须髯,绰号美髯公。我心生羡慕,悄悄蓄起了胡须。可是养了两个多月,下巴上只长出几根细如绒丝的胡须,蔫不唧地贴着下巴,不时招来小伙伴嘲笑。我颇为尴尬,自此意识到并非人人都能成为美髯公。

    庆生师傅干活认真,功夫了得,他的名气早已超出老街的范围,许多人慕名前来找他剃头修脸刮胡须。有的人家小孩剃“满月头”,也邀请他上门服务。我有一位邻居,天生头发稀疏,只能剃光头。他说每次庆生师傅给他剃头,顺着、逆着,反反复复要剃好几次,直到整个脑袋像剥出的鸭蛋一样光滑。

    后来我到宁波谋生,再也碰不到庆生师傅那样的老派剃头匠了。2017年,我父亲居住的住宅列入整体拆迁项目,我问父亲,庆生师傅的剃头店还在不在。父亲说,搬走了,勿晓得搬到哪儿。第二年春,我回老家时偶遇庆生师傅的女儿,问起庆生师傅的近况,她怔了一下,垂头低语:我爹爹走了……是恶病。

    我愣在一旁,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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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