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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尔纳作品集在各大书店醒目亮相,吸引读者购阅。 |
方其军 文/摄 我查了一下非洲东部的桑给巴尔面积,为2654平方公里,我知道,余姚的面积约为1500平方公里,也就是说,桑给巴尔不到两个余姚那么大。但,那里作为东非岛屿、天然良港,是进入非洲的一处重要驳运港口。从古至今的不同文化叠加,使桑给巴尔的文明版图色彩斑斓。直至今天,依然是一块“热地”。在桑给巴尔出生的那位作家说:“每年的某个时候,旅人们会带着他们的货物、故事、乱套的生活,从大洋的不同地方来到我们的岛屿。港口离我家只有几米之遥,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目睹了这些人的到来,是他们带来的故事伴我长大。”然而,如果不是因为202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我可能不会留意那个现作为坦桑尼亚组成部分的岛屿,留意那位对桑给巴尔有着深深乡愁的作家。 没错,他就是202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他的获奖理由是:“对殖民主义的影响和身处不同文化、不同大陆之间鸿沟中的难民的命运,进行了毫不妥协和富有同情心的深刻洞察。” 2024年3月8日,他来到了宁波。主办方与古尔纳之所以会选择宁波作为此次中国行的一站,我想大概是因为宁波的“书藏古今,港通天下”。我留意着他在抵达宁波的当天下午就来到清代因海运贸易而落成的庆安会馆,留意着他次日到了天一阁。范钦在建立天一阁时,大概没有想过数百年后这里会迎来具有世界影响力的非洲裔作家。 诺贝尔文学奖的颁予有特别的视角,要求那位作家所关注的事物具备全球意义上的思想参照与文化示范。古尔纳是非洲裔,桑给巴尔是他的故土,18岁之前他就在那里生长。18岁那年,出于特殊的原因落脚英国。在瑞典文学院公布获奖作家时,古尔纳的长篇小说没有中译本,只有两个短篇被收在译林出版社的《非洲短篇小说选集》中。据说,他的作品在英国也属于小众,原先出版的书已绝版多年。那就更不用说中译本了。但一获诺奖就不同了,全世界的目光瞬间投向了他以及他所牵挂的桑给巴尔,各国的文学类出版商都想第一时间出版诺奖作家的作品。现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已出版了他的10部长篇小说。桑给巴尔的文化得以向世界更好地传递。 当与范钦肤色不同的他沿着木梯台阶上升,目光在略感幽暗的古籍丛林逡巡。此刻,对于古尔纳而言,或许闪现少年时代在海滩捡起中国瓷片的记忆,终于面对瓷片所连接的更庞大而真实的古老中国了;对于天一阁而言,这是继黄梨洲登楼之后的又一次隆重典礼。黄梨洲的登楼,让天一阁从岁月深处走出来,心手相印地抄记,形成纵向时间上的流芳;古尔纳的登楼,仿佛将天一阁古籍予以局部拓印打包码入集装箱,从宁波大港起航,形成横向空间上的播种。记忆,就是存在。许多年后,在英国,在桑给巴尔,在不同文化的世界的另一些地方,天一阁将随同古尔纳行走与游历。 古尔纳此次中国之行的首站是上海。他在华东师范大学的发言中,追念了明初航海家郑和。“在海岸的一些地方沿沙滩行走,你会拾到青瓷碎片,它们产自中国,是郑和船队遗留下来的历史遗迹。”他说,“信风季节或者说季风季节,是印度洋上一种受季风影响而形成的洋流系统带来的……我毫不怀疑郑和和他的海员们对这个系统了若指掌。”听上去,古尔纳的中国行仿佛是对郑和的隔世回访。他所凭借的洋流,大概就是文学。而他的小说《天堂》《赞美沉默》《海边》《最后的礼物》《来世》《离别的记忆》《朝圣者之路》《砾心》《多蒂》《遗弃》,似是回礼瓷器的一朵朵“鸡舌香”(即丁香)。 是的,许多人对非洲只有一个模糊印象,因为古尔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才开始好奇地端详非洲地图和史页。就我个人而言,那一刻的好奇,要比同样出生于非洲的英国作家库切获得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时显得强烈。可能,因为库切原本就是英裔,只是出生于南非开普敦,而古尔纳于桑给巴尔是“土生土长”的,他的家族和血脉就植根于那座岛屿。这种观照,自然更具典型意味。由古尔纳及其小说进而探悉十分遥远的印度洋西岸,发现,原来不同的非洲国家、地区的人们,各有鲜明生动的个性。比如桑给巴尔的岛民因文化的冲撞、交融所经受的痛苦或幸福,是那么清晰而深沉。 事实上,在郑和航海前,桑给巴尔与中国已有联系。据称,《唐书》就记载了桑给巴尔人来到中国长安。北宋时期,桑给巴尔曾遣使节访问中国。南宋淳煕戊戌(1178年)冬,任职静江府通判的浙江温州(永嘉)人周去非著《岭外代答》,在“外国门”中记有昆仑层期国:“西南海上,有昆仑层期国,连接大海岛。常有大鹏飞,蔽日移晷。有野骆驼,大鹏遇则吞之。或拾鹏翅,截其管,堪作水桶。又有骆驼鹤,身项长六七尺,有翼能飞,但不高耳。食杂物炎火,或烧赤热铜铁与之食。土产大象牙、犀角。又海岛多野人,身如黑漆,拳发。诱以食而擒之,动以千万,卖为番奴。”说的就是桑给巴尔,也称“层檀国”“层拔国”。 想必,郑和七下西洋,不仅掌握地理气象层面的“洋流”,还熟悉风土人文层面的“国度”。明宣德六年(1431年),郑和在福建长乐立《天妃灵应之记》碑,指出:“涉沧溟十万余里。观夫海洋,洪涛接天,巨浪如山,视诸夷域,迥隔于烟霞缥缈之间。而我之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澜,若履通衢……”随同“云帆高张”的,一定是郑和的远见卓识。古尔纳在发言中对郑和不惜篇幅,可知中国文化在桑给巴尔的多样文化叠层中颇具色彩。在桑给巴尔这座岛上,生活着大量可追溯源头的“移民”。古尔纳说:“在一些故事里,中国人没有随舰队离开,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桑给巴尔被称为“石头城”,岛上有被列为世界遗产的“石头城”,从城中的“古堡”中曾发现公元6世纪的伊朗陶器,显然是“移民”或交流的印证;桑给巴尔又被称为“丁香城”,因为这里盛产丁香,现为世界最大的丁香和丁香油输出港。但丁香并非原产此地,而是由外来者成规模带入,同样是“移民”或交流的注解。古尔纳却从中“抽离”,带着一身当时尚未意识到的多元文化,在英国受教育,安身立命。古尔纳18岁出门远行,是为着求生。当光阴沉淀,古尔纳回望故土,“你必须谈论那些引起你痛苦的事物”。古尔纳离开后第一次回到桑给巴尔时,他的父亲即将走向生命终结。古尔纳与作家格非交流时说,看到父亲一个人安静地看着街道,便问:“你在想什么呢?”父亲回答:“我在想那些让我痛苦的事情。” 有时,出门与回家会显得模糊。比如,随郑和船队留下的中国人,他们子孙的家在中国某省还是在异国他乡?一本书的家,是在作者的书案上还是在读者的书橱里?是在第一个读者的手上还是最后一个读者的眼前? 在华东师范大学,有学生提出,一个东北人在上海却没有异乡感,是否不正常?古尔纳说,“有的人回得去,有的人回不去。”在思南文学之家,古尔纳与作家孙甘露有一场对谈,主题为“离散的人,寻着故事回家”。我想,在文明探照的地方,“此心安处是吾乡”。因此,文明的传播很重要,有时或许夹杂着痛感,当然,最好不要有痛感。但,古尔纳的小说人物,痛不可避免。“随着你生命经历的累积,记忆的增长,你的痛苦也会增长”。 就像丁香的引种,就像郑和“涉彼狂澜,若履通衢”,就像天一阁在苍茫的时空与可爱的灵魂互致问候,就像曾经的桑给巴尔男孩在逾古稀之年获得诺贝尔奖天下闻名……这些,都是意义特殊的“回家”。“我们谈论的不是过去,而是仍在继续着的东西。”古尔纳说,很幸运摆脱了获奖“魔咒”,获奖后照样能以平常心写作。“关键是,我们要更加诚实地面对不同的复杂感受,要写你所见到的东西,这样的文学才有一种原创性。”听说,古尔纳的新作已成,我期待早日读到中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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