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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1月06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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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记忆文学

  饥荒终于过去了。几顿饱餐竟然让我们觉得很不好意思。

  年轻的生命永远是不可理解的奇迹。明明面黄肌瘦地饿了好几年,一旦得到浇灌,立即变得神采奕奕。女同学本来已经长大,现在营养刚刚跟上,便亭亭玉立地成了天然美女,走到哪个朝代哪个国家都毫不逊色。男同学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浑身爆发出一种青春豪情,学着男子汉的沉稳步伐天天讨论着天文地理,深信自己的学识一定不会低于地球任何一个角落的同龄人。毕业时拿过学校发下来的报考大学目录,一页页翻完,再看背面还有没有,只嫌“够得上自己水平的大学”太少。当时的中国和世界,都互相关闭着。

  我和两位最要好的同学相约,三人以抽签分工,分别考全国最难考的理科、医科和文科高校,目的是二十年后再聚,就能知道世界的全部了。我不幸抽到文科,那年全国最难考的文科高校是上海戏剧学院。抽到理科的那位同学考的是清华大学,抽到医科的那位同学考的是第二军医大学,也都是当时最难考的。

  在上海戏剧学院的课堂上,紧坐在我边上的同学叫李小林,著名作家巴金的女儿。但当时巴金的日子已经不太好过,班主任盛钟健老师轻声地告诉我,巴金在一九六二年五月的一次会议上公开揭露,中国作家处于提心吊胆之中,不可能创作出像样的作品,主要是因为有一群“到处乱打棍子、乱扣帽子”的所谓“批判专家”。他指的是张春桥和姚文元,但当时这两个人正受到上海最高领导柯庆施的信任。巴金的发言连美联社也报道了,他的命运可想而知。

  这也算是我进入大学的第一课。我终于知道天下有一种人,专以批判他人为生,把自己打扮得好像在与强大的黑暗势力斗争,其实真正拥有权力背景的恰恰是他们。因此,他们是恃强凌弱的“伪斗士”。

  我再一次问盛钟健老师:“巴金的发言是在一九六二年五月?”

  盛老师说:“对。”

  这正是饥荒最严重的日子。我的叔叔就在那时揭露了饥荒的真相。

  巴金先生,在同样的年月揭露了“文化饥荒”。

  我当时就想,这就是勇敢和崇高。

  这年我刚满十七岁,不知道天下的很多勇敢和崇高都面临着风暴。

  人生中,会有这一天。

  就像一队人长途赶路。在这天之前,你是一个被牵着走的人,跟在后面的人;在这天之后,你变成了一个搀扶别人的人,走在头里的人。

  这是一个“成人礼”,却没有预告。

  我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爸爸让我牵住了全家人的手。但抬头一看,前面的路没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八月的一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家。

  爸爸小心地看着我,目光有点躲闪,嘴角有点笑意。好像做错了事,又好像要说他没有做,却不知如何解释。这神情,使我和他的关系突然产生了逆转。

  爸爸扫了我一眼,对祖母说:“阿坚揭发了我。”

  “阿坚?”祖母问:“他揭发你什么?”

  爸爸支支吾吾地说,吴阿坚揭发的是历史问题。说是共产党刚刚解放上海的几天之后,有一个人在路边拿出小本子写了一句反共的话给大家看,爸爸看了,却没有把那个人扭送到公安局。

  爸爸说,阿坚已经把这个揭发写成大字报贴了出来。

  祖母立即问:“照阿坚的说法,他自己也看到了,为什么不扭送?”

  爸爸苦笑一下,说:“这是每次政治运动的规则:他一揭发我,自己就安全了。”

  “这个黑良心,还是眼红我家。”祖母说:“你先定下心,看他怎么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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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