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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凤英没作任何答辩,吃惊地看着这些天天一起演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的小兄弟、小姐妹,不知他们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几次批斗会后,她看了看院子里密密层层的大字报,回家抽了一堆香烟,然后拿起水杯,吞食了一大把安眠药,自杀了。 造反派断言严凤英的自杀是一种挑战,并由此作出决定,文化艺术界的斗争要进一步深入。 于是,同一个省的另一个黄梅戏剧团的一个“后补右派分子”,又一次被列为重点批判的对象。 他面临的必将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当街批斗。他只担忧,自己的三个孩子看到父亲被捆绑在大街的高台上受尽污辱,会不会对人世种下太多的仇恨?他与妻子商量很久,决定把孩子赶紧送到一个陌生的农村去,他们认识一个上街来的农民。 孩子们被一辆牛车拉到了一个不近的村庄。最小的一个是女孩,才五岁,好奇地看着一路野花。那些日子,过得又苦、又野、又快乐,只是她一直奇怪:爸爸、妈妈怎么把我们忘了? 正是这个小女孩,二十年后将主演长篇电视传记片《严凤英》,播放时全中国万人空巷。这是一部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彻底揭示“文革”灾难的大作品,严凤英自杀前头发飘乱、双眼逼视,穿过屏幕质问着二十年后的山河同胞。这样一部作品很难想象能够被批准播放,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却奇迹般地被通过了。全国观众和专家一次次投票,都毫无分歧地把全国电视“飞天奖”和“金鹰奖”的最佳女主角奖,授予那位年轻的演员。她就是我的妻子马兰。 严凤英去世时,五岁的小女孩马兰并不知道城里的父母在受难。同样,当时的我,也不知道安徽的叔叔在受难。严凤英、我的岳父、我的叔叔,几乎都是同龄,又在同一个省。妈妈嘱咐我写的那封求助信,已飘飘荡荡地向叔叔飞去,而那时的叔叔,正求助无门。 叔叔所在单位的造反派,也因受到严凤英自杀事件的波及,正在寻找文化艺术方面的“阶级敌人”。可惜那里完全没有这方面的人物,因此就把经常喜欢向年轻人讲述《红楼梦》的叔叔,当作了“疑似敌人”。 这个地区的领导人就是叔叔的老朋友江斯达。当时江斯达还没有被打倒,为了不让造反派的矛头指向自己,也出席了第一次批斗叔叔的会议。后来有人说,江斯达此举,可能还出于对叔叔几年前举报他隐瞒灾情的不满。 这次批斗会的主题是“狠批封建主义大毒草《红楼梦》”。当时,无论是造反派还是江斯达,都不知道毛泽东喜欢《红楼梦》。当然,我叔叔也不知道。 按照惯例,批判一定引来揭发,一个与叔叔同样着迷《红楼梦》的朋友在会上高声揭发,叔叔曾在一次读书会上说到,《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与书中写到的一位演员蒋玉菡,可能是同性恋。当时的中国人基本不了解同性恋,断定叔叔在散布下流色情。 叔叔被拉上了一辆垃圾车,挂着牌子游街示众,牌子上写着六个字:“《红楼梦》,同性恋”。在当时,民众看游街示众是一件乐事,每一次都人山人海,一个个踮着脚,伸着脖子,指指点点,像过节一般。这么爱干净的叔叔坐在垃圾车上被那么多人观赏,他觉得是奇耻大辱,便把头低下,却不小心发现街角有一个年轻女子在观看。 这位年轻女子,就是叔叔给妈妈提到过的那位演员。此刻她态度冷漠,没怎么看叔叔的脸,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叔叔胸前牌子上的六个字。 叔叔的目光快速从这个女子身上移开,心想幸好这个女子最近没有来给自己洗衣洗鞋。叔叔抬头注视街边密密层层的民众,突然不觉得有什么奇耻大辱了。他从上海西郊一个丹麦人住宅的地下酒窖出发来到这里,家里的亲人都不知道这里什么样,却都知道这是他的地方。他为这里的民众做了多少事,这个秘密只有一个人清楚,但前几年,他又为了这里的民众把这个人得罪了。他冒险上书北京,只想把这里的民众拉出灾难,但眼下,他们全都兴高采烈,成了自己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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