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海师范学院,很快找到了那个张同学。他告诉我,造反司令部今天正在礼堂里召开批判大会,他可以领我去看看。他还说,有一个姓金的首领听起来有点学问,可能与我谈得上话。 那个批判会气势不小,礼堂四周的走廊上都挤满了人。张同学告诉我,他们学院的造反司令部管得了全市十多所大学,因此台上那个女主持人并不是他们学校的。我抬头一看,台上那个女主持人虽然穿着一身假军装,还戴着军帽,却非常漂亮。漂亮是一种遮盖不住的能量,再远再隔,也能立即感受到。可惜她参加了造反派,看上去还是一个首领。 我所在的戏剧学院由于专业原因,美女云集,但居然没有一个美女是造反派,真是奇怪。后来造反派掌权,她们也只是跟着跑而已。怎么这个美女在这儿破了例? 我带着这个疑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嘴里吐出来的也是流行的豪迈词句,不同的是,她的嗓音并不尖厉,而是用了中音,这就立即使语流显得宽松了。身边的张同学还在向我介绍,这个人是财经学院的造反派首领,学英语的,所以作风比较自由,大家都喜欢听她讲话。 美丽的女主持人讲话不多,她的任务是引出今天批判大会的主角,那个姓金的首领。主持人说他是造反司令部的常委,但说出来的名字听起来很奇怪。我便扭头问张同学:“他叫什么?怎么听起来那么特别?” 张同学笑了,说这个人就喜欢玩词汇。“文革”一来他改名为“金文革”,后来又改成“金立新”,一个月前改为“金夺权”,今后还不知会改成什么,所以大家干脆叫他“金万名”。金万名上台了,戴着塑料眼镜,看上去年龄比高年级学生还大一点。他一开口就说:对于学校里的反动学术权威,我们过去主要批判他们的“反动”,而没有戳穿他们“学术权威”的假象,这种情况到今天结束了。他说,他要从几个文科教授的著作中找出一大堆文史差错,让他们原形毕露。 说着,他一挥右手,大声叫出一个我们以前似乎听到过的名字:魏金枝。一个教授就被推搡着出来,低着头站在台的一角。与此同时,有一个造反派学生搬着一堆书籍、杂志、教材放到讲台上,金万名拿起其中一本,翻到夹着红纸条的地方,开始“咬文嚼字”。每咬几句就举起手来喊口号:“魏金枝不学无术!”“魏金枝滥竽充数!” 但是,他把“滥竽”的“竽”读成了“竿”,台下一片嘘声。金万名侧着耳朵听清了下面的叫嚷声,决定不予回答,便厉声勒令魏金枝教授下去。接着,他又大声喊出了另一个要押上台来的教授的名字,我分明听到:“余鸿文!” 余鸿文,我家远亲,我祖父和外公的同学,我爸爸妈妈的结婚介绍人,还是我已故叔叔的《红楼梦》教师,是他吗?今天的批判会是很多大学联合举办的,他属于哪个大学?我踮脚看着台角,是他。他走出来的样子,与刚才那位魏教授完全不同,显得很平静。金万名看着他,觉得这神态有问题,却又说不出什么,只是用手指点着他,说声“你———”,没说下去。余鸿文先生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等着他的批判。 “你这本《红楼梦讲义》,我翻了翻,至少有一百个问题!”金万名开始了。 “这门课还没有来得及给你们讲。”余鸿文回答道:“什么时候复课了,我可以帮你们一一解答。” “我要你今天就讲清楚!”金万名厉声说。 余鸿文先生说:“这门课需要两个学期。你是说,今天就开始复课?” 全场一片笑声。很多同学随之起身,会开不下去了。我连忙往前挤,想找到余鸿文先生,告诉他,我叔叔死了。 但是,人太多,我挤不过去。等到人散光了,我回过头来找领我来的那位张同学,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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