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场门口不远处,我看到有一堆人围着,走近一看,是一批学生围着那位美丽的女主持人。她已经脱掉军帽,知道自己漂亮,不断地左顾右盼,还朝我点了点头。 我也朝她点了点头,站住,想听她在说什么。她对眼前的几个学生说:“你们的意见是对的,我作为主持人很抱歉。今天的会议证明,学生造反派已经无法把大批判进行下去了。所以我已经听到消息,工人造反派即将进驻大学。” 说完,她以一个向后撩长发的大动作,捋了捋已经剪短了的头发。她被军装遮盖着的婀娜身材,展现无遗。 这半天让我明白,企图托请高等学校的造反司令部去跟工人造反司令部联系,提高一点爸爸的生活待遇,是一个梦想。像金万名这样的人一旦遇上爸爸单位里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爸爸不可能再有一点点活路。再说,听那个美丽的女主持人讲,工人造反派不用去找了,他们自己很快就会进驻学校。 说时迟那时快,工人造反派真的要进驻大学了。 最早证实这个消息的,居然是很久没见的姨妈和益生哥。 那天他们敲开门,让妈妈和祖母呆了好一会儿。 突如其来的灾难会让人全神贯注,彻底忘却远亲近邻。妈妈伸出手去抓住了自己姐姐的手臂,这是她过去没有做过的动作,而且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她怎么能说得清,自上次分手之后,爸爸被关押了,叔叔自杀了,家里断炊了。所谓“恍如隔世”,就是眼前的情景。 姨妈是兴高采烈地进来的,见到妈妈和祖母的神色,连忙问:“还好吗?你们还好吗?” 祖母扫了妈妈一眼,说:“好,好,来了就好。你们好些日子没来,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嘿,益生越长越登样了……” 姨妈这些年不能提益生哥,不管是别人提还是她自己提,都会神采飞扬地滔滔不绝。她连忙接过祖母的话头:“是啊,登样是登样,麻烦也来了。跟着我上一趟南京路,一路上女孩子都在瞄他,我走在后面一个个地看,没有一个配得上他。上海的小姐怎么越来越丑了?昨天他在厂里听说,工人都要去领导大学了,里边有一所上海戏剧学院,正是秋雨的学校。我想,戏剧学院里该有不少像样的女孩子吧,所以今天来问问秋雨,去得去不得。” 姨妈这些年,说话越来越靠近上海的小市民妇女了。照妈妈和祖母现在的心情,更是听不下去。 益生哥没有考上大学,而且成绩差得很远,这使姨妈非常伤心,曾经到我家来大哭一场。益生哥去年到了上海机床厂当了翻砂工人,照今天姨妈的说法,他要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来领导大学了。 这是“文革”中的黑色幽默之一。所谓“工人阶级进驻大学”,其实就是前两年的落榜生到工厂转了一圈,踏进校门成了领导人。领导人与被领导人的唯一差别,就是中学里的成绩。 “我妈是说笑。”益生哥看着我说:“我是想问问你,像我这种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到了你们大学能做什么事呢?” “领导阶级斗争。”我说。 “那我不能去。”益生哥说,“阶级斗争我最搞不懂,我爸爸一直算是不法资本家,我怎么一年工夫倒成了领导阶级?” 他又问我:“到其他大学也一样吗?” 我说:“一样。都停课了。” 他说:“那我哪个大学也不去了,老老实实在厂里翻砂。” 就在这时,妈妈已经把姨妈拉到一边坐下,把我们家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姨妈一听,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惊叫:“什么?志敬关了,志士没了?” 妈妈和祖母,一人拉一只手,把她按回到椅子上。 姨妈临走,还在妈妈耳边叹了一声:“原来以为你的命运比我好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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