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9版:副刊/连载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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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1月2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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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记忆文学

  县里派出民兵前去侦探,连续三次都没有上去,直到第四次增加人手才把那方巨石移开。

  民兵是轻手轻脚一步步摸上去的,到了上面只见一块不小的平地,种了庄稼,养了鸡鸭,却不见人。悄悄地走近一所仓库一样的房子,从门缝里一看,都呆住了:几十个男女青年,全都彻底裸露,白生生的,在里边欢乐。

  “确实壮观!”男生们听了一致叫好。

  就在这时,一个刚刚出去上厕所的同学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把食指搁在自己的嘴唇前,让大家不要再高声。接着,他指了指门口,又用手掌轻轻地贴了贴耳朵,表示外面有人在偷听。

  几个男生说:“听故事就进来吧,别鬼鬼祟祟!”那个刚进来的男生告诉大家,在外面偷听的,是齐营副。

  听说是他,两个男生追出去。但是,只看到他快步离开的背影。大家说,他一定去汇报了,明天我们会挨批评。

  但是,第二天我们没有挨批评。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半夜紧急传达文件,全体军人都到师部开会去了。

  这就是发生在一九七一年九月的林彪事件。

  毛泽东发动“文革”的主要标志,是让林彪替代刘少奇成了全国的第二号人物。现在传来消息,连林彪也反对“文革”,企图出逃国外,机毁人亡。虽然听起来疑窦重重,但连傻瓜也知道,这件事情是多么重大。

  我对政治素来毫无兴趣,但这天晚上却和同学们坐在农场田埂上谈开了。中心话题是:出了这个事件,年迈的毛泽东一定气坏了。现在的第二号人物已经变成周恩来,周恩来这人看起来比较温和,他会赞成全国继续废学停课,让我们一直待在农村吗?而且,“文革”还搞得下去吗?

  最粗糙的判断有时是最准确的。我们很快接到通知:全部回上海,一天也不能停留!

  军人们快速调集来一批船只,排列在我们开挖出来的河道口。我们在一个场地集合,回头看看农场。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亲手打造的,哪怕是一根木桩、一片竹林、一条小沟。这个农场会留给谁呢?不知道。

  突然记起,这个集合的场地,正是那次齐营副问我们傻不傻、要我们脱裤子的地方。抬头一看,今天齐营副恰好也在,像当年一样,踱着步子。一个同学冲着他高声喊:“齐营副,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到上海去?”只见他像是完全没听见,依旧深沉地踱着步。

  上船了。就在这里,两船要去焚烧的书籍,一位要去焚烧的女生,逶逦远去。今天,我们所有的人都走了。

  船到一处,再步行很久,去赶火车。快如行军般地回到上海,却没有任何机会通知家里。家,很久没见的家,怎么样了?

  家里只剩下了妈妈一人,但我不知道她在不在。傍晚时分进的门,我小心翼翼地踩踏着一级级楼梯,不知道该响一点,还是该轻一点。响了会吓着她,轻了也会吓着她。

  我以前走这个楼梯,从来不用去抓两边的扶手,“噔、噔、噔”,就上下了。但今天为了放轻脚步,背上又有行李,就伸手去抓扶手。刚一摸上去,就觉得上面有一层灰尘。妈妈是一个勤快的人,以前经常会擦拭楼梯扶手,现在肯定很久没擦了。我立即就猜出了原因:一擦就有等待,她已经关闭等待。

  我抓着扶手走了几级,一抬头,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家里那张八仙桌,四周无人,却在自己移动!

  我停住脚步,定睛再看,桌子还在移动。

  连忙跨上两步,终于看清,却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妈妈钻在桌子底下,用肩膀驮着桌子在挪步。

  桌上搁了好几碟蔬菜,还有小小的烛台和香炉。原来她是在独个儿祭拜余家祖宗。她想把桌子移到阳台门前,没有人帮她,只能采取这个办法。

  妈妈算得上一个现代知识妇女,过去对祭拜的事并不热心,只是跟着祖母在做。但现在余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在守门,她扛起了修补余家香火的祈愿。

  我怕吓着妈妈,没有立即上前帮忙。妈妈把桌子放稳了,正要低头钻出来,却看到了我泥渍斑斑的脚。她惊叫一声,抬起头来。

  我伸出双手弯下腰去,却不知怎么跪了下来。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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