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生哥和姨妈,在“文革”中并没有受到过任何批判。但是社会乱成这样,人人无法沟通,个个都走极端,爱恨全成畸形,连他们也活不下去。 几天后,爸爸急匆匆进门,喘着气,说:“北京那几个最讨厌的人,抓起来了。三男一女,现在都叫他们‘四人帮’。”妈妈说:“真爽气!” 我一听便“霍”地站了起来,说:“爸爸、妈妈,我马上到乡下,把祖母接回上海!” 先坐海轮,再乘长途汽车,第二天傍晚我就回到了老家。 进村就见到背靠在槐树上站着的李龙,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老。 我叫了他一声“李龙叔”,他一抖,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然后,他走近一步,直愣愣地看着我:“你是谁啊,上海来的吧,那就是……秋雨!没错,秋雨。” “跟我来。”他边说边陪我去见祖母。 像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祖母并没有把房门关严,留着一条缝。李龙要去推门,我把他拉住了。我担心祖母那么年老了,经受不住突然的惊喜,便伸手敲了敲门。 一个快乐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是祖母。她说:“秋雨到了,进来!” 我连忙推门进去,走到祖母跟前,弯腰捧起她的手,问:“祖母,您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祖母拉我坐下,看着我,得意地一笑:“第一,村里没有人会敲门,要敲也不是这种敲法;第二,我知道你这两天会回来接我,北京的事情我在广播里都听到了。”她指了指屋外挂着的一个拉线广播盒子,每家门口都有。 祖母还是祖母,判断力无人能及。 “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但你要在这里多住几天。看看外公,再上一回山。” 我满眼佩服地乖乖点头。 外婆几年前去世后,外公一个人在过日子。他没有祖母那么好的判断力,一见我吓了一跳。然后,他搓着手憨笑,坐下来开始毫无次序地讲各种事情,好像有十辈子的话要吐给我。我假装全都听明白了,不断点头。最后他说:“你要上山,好。你余家长辈的坟都在上面,所有的墓碑都是我写的。” 说着,他突然把自己坐的椅子朝我顿进了一步,轻声说:“我在志士的墓碑上还特地写了同志两字,也算是给他恢复名誉。我看出来了,这报纸上谁的名字下加同志了,也就算平反了。” 这完全出乎意外。首先为我叔叔申冤的,居然是他老人家。想当初,余家要请他为祖父写墓碑的时候,年轻的叔叔坚决不同意。叔叔哪里想得到,为自己写最后一切的,就是这个曾经被他彻底排斥的老赌徒,不仅名字,而且“同志”。 我想告诉外公,但没有说出口:叔叔一生,与谁也不是“同志”,就他一个人。 三天后,我陪着祖母回到了上海。祖母回到上海后的那个冬天,我家的楼梯有点拥挤。 家里人都陆续回来了。为了补偿多年来在外面对这个楼梯的想念,每个人登楼时都故意把脚步放重。“嘭、嘭、嘭”,觉得这下终于踩实了,不在梦里。敲门声更多,一听到,家人又会“嘭、嘭、嘭”地冲下楼梯去开门。然后,好几个客人的脚步声就传了上来。 有客人来,妈妈又要去擦拭楼梯扶手了。但下去两次,都笑着上来。原来那么多人穿着肥肥的棉袄上上下下,早就把扶手擦得纤尘不染。妈妈故意拿着一块雪白的新抹布去擦拭,上来后把那块抹布塞到我眼前,说:“真是,连一丁点儿的污渍都没有。全是衣袖磨的,快要磨成紫玉水晶了!” 来得最多的是爸爸单位的同事。爸爸与他们见面,完全不存在“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是非常尴尬。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进门就冲到爸爸跟前,结结巴巴地说:“老余,那次批判会上我失手推倒了你,是造反派强要我……”爸爸这才明白,现在单位里已经反了过来,在查他受十年迫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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