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新苗》的作者说:“我真不清楚那个戏的后果那么严重。但我确实很不满意自己。” 他认错的口气很诚恳,我立即联想到那个曾远风,产生了对比。 这件事之后,这个剧作者和我、胡伟民的关系越来越近。他后来请求我为他的新作集写序言,我写了。他又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说我的著作是“神品”,这听起来有点不是味道,但我也没有阻止。因为当时中国文化界又在发动“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之类的运动,极左势力再度抬头,我几次看他,也在反对极左势力,我就把他当作了大方向上的朋友,顾不得用词不当的小节了。后来,上海市文化局来向我征询意见,我还推荐他做了一个剧团的团长。 有一次,胡伟民骑着“老坦克”到我家来,在我家吃饭。他边吃边对我说:“我们的那位朋友,最近有点让人看不懂了。我在广州偶尔看到他发表的几篇文章,从口气看,要把自己打扮成持不同政见者了。但他能有什么政见?我们还不知道?” 我说:“他啊,只不过是哗众取宠。去过几次香港,又去了一次美国,觉得中国的持不同政见者在那里很吃香,就学着扮演。” 胡伟民说:“我看他是挂羊头卖狗肉,不知道会不会被那些真的持不同政见者打一顿!” 我一听就笑了:“到时候我们还要再救他一次。他呀,就是喜欢在生活中演戏,职业病。” 事情的发展,远比我们的谈笑严重。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日午后一时左右,我在院长办公室里呆坐着,胡伟民敲门进来了。他坐在我对面,一支支地抽着烟,不断地摇头叹气。那些天我正又一次被人揭发,受到文化部的审查,揭发的是新问题,我跟不上形势,又不想立即改变自己的观点,因此麻烦不小。但审查者却很同情我,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胡伟民看着我,说:“大家都不好受,朋友间你担子最重,管着这么一个学院,带着这么一批学生,千万要保重!” “那个人被我开除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 “谁?”我问。 “还有谁?写《边疆新苗》的那个人,开除出朋友圈!”他说。 我一听就明白了。前两天那人在报纸上代表剧团发表了一个声明,正好与我们前几天在一起时的态度彻底相反。 “你去找他了?”我问。 “我当面对他说,我最痛恨的不是你的观点,而是你的投机。一个搞艺术的人,怎么可以没有人格!”胡伟民边说边站起身来,说:“我们怎么交了这么一个朋友,气得我浑身颤抖,胸口发闷!” 说着他拍了拍我的肩,像是要走。 我问:“你现在去哪里?” 他说:“半个月来身体一直不好,昨天晚上又这么一吵,伤了元气,想到华山医院配点药。你要保重!” 我把他送到办公室门口,看他下楼梯。然后,我又急忙回身到窗口,看他翻身骑上“老坦克”。他知道我在看他的背影,扭身抬头看我的窗,腾出左手向我挥了挥。左手上,还是夹着香烟。 华山医院就在学院东边不远。他把“老坦克”搁在医院门边的砖墙前,锁上,就进了医院。 很长时间过去了,昏黄的路灯照着这辆脚踏车。它的主人,再也没有出来。 深夜的街道上,没有人知道它此刻的意义:它驮载过上海戏剧的一个辉煌时代,而这个时代刚刚结束。 就在这时,我家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平日深夜来电话的只能是他,我拿起话筒就叫“伟民”。 不是他,但有关他。 两天后,我在追思会上说:“一个人的去世,会使另一个人改变与行业的关系。从今以后我将不再与上海戏剧界交往,因为我的朋友已经死在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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