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爸爸骗了那些医生,他不仅看了,而且看得非常彻底。他把相隔三十几年的两种相同文字放在一起,反复对比,我立即想象出了爸爸的最后岁月。他的高血压,他的心脏病,他的白内障,他因浑身乏力而摔倒……爸爸,是为我死的! 厚厚一抽屉的灾难文字压了他半辈子,而那两叠有关我的报刊,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捆稻草。 追悼会之后,我们把爸爸的骨灰盒寄存在一个殡仪馆的安灵堂里,准备择日移回家乡安葬。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叔叔、姨妈、益生哥,一大批亲人都等着他。 在这批亲人中,爸爸历来地位不高,原因是嘴笨。可以想象,这次他到那里见了亲人们,也会像往常一样谦恭地点过头,便找一个不引起注意的角落坐下,只听大家讲话。 但是,这次亲人们不会让他那么躲闪了。即使他最敬畏的家长,我的祖父,见到他也会深感羞愧。毕竟,祖父走得那么不负责任,而爸爸在人世间坚持了那么久,苦熬了那么久。祖母最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外公、外婆也会满意没有找错女婿。我叔叔,曾为姑妈的死亡承担了责任,而爸爸,又为叔叔的死亡承担了责任。在“文革”灾难中,如果不是叔叔先自杀了,爸爸多半会自杀,因为爸爸的意志远没有叔叔坚强,但是,坚强的叔叔为了更重要的坚强,把祖母托付给了爸爸。爸爸终究不辱这番重托,还维持了全家。 爸爸见到了姨妈和益生哥,一定不知从何说起。姨妈太在乎自己儿子的成功了,而益生哥又把自己的麻烦看大了。爸爸能在人世间坚持那么久,就是因为从来不看重成败得失。他最后没有能过得了我这一关,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那股黑势力实在太大。我想他已有预感,就像他强过祖父,我也会强过他。因此,他是死于愤怒,而不是死于害怕。 因为我爸爸的突然离去,马兰更担心起她的爸爸、妈妈来了。事实证明,那些诽谤文章对我们的长辈有最直接的伤害,而马兰的爸爸、妈妈,仍然把官办的报纸看成是“中央文件”。 “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马兰对我说:“你能不能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任何一个节目,让我的爸爸、妈妈看到,‘中央’并没有‘打倒’你。” 这事既可笑又凄凉。我说,让我想一想。 正好中央电视台有一个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的节目,需要找一位专职的“文化素质评委”,希望我担当。照理,一个辞职的高校校长是不可能参与这样的事情的,但我想起妻子的话,犹豫了。最后,答应了。 没想到这个节目在全国的收视率极高,而且,“文化素质”比歌曲比赛更有吸引力。选手们从题库里随机抽出了古今中外的文化课题,支支吾吾地回答得非常有趣;与此同时,全国无数家庭的电视机前,子女正在调皮地测试着父母亲,而妻子又在斜眼看着丈夫。这一来,这个节目很快变成了一个有上亿人参与的文化大课堂。一次比赛长达50多天,我每天都要讲述很长时间,我想岳父、岳母应该宽心了。 但是,可能全国观众对我的文史知识评价太高了,很快有一个姓金的上海文人写出一本书来,指出我的《文化苦旅》里有一百多个“文史差错”。 这是只有上海文人才想得出的聪明点子——— 第一,向着“文史知识”的当红热点冲击“文史知识”,立即就能成为新闻焦点; 第二,凡是买过《文化苦旅》的读者都会去买一本他的“纠错本”,因此几天的发行量就能赶上《文化苦旅》十几年的结果,而且,很多刚刚听过我讲评文史知识的电视观众也会去购买; 第三,现代人既缺乏文史知识,又都很忙,书买来后看不明白就搁在一边了,没有时间去仔细查核; 第四,即使有人花时间去核查了,又写了反驳文章,也没有媒体会刊登。因为媒体只报道名人出错,不会报道名人没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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