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1 |
我们又赶回上海,去看妈妈。妈妈坐在一把藤椅上,我捋着她花白的头发,回忆着一个个与那间老屋有关的故事。但是,老屋已经不能保留的事实,却不能向她透露。 老人家对于越老的事,记得越清楚。我问她,从进门到灶间,一共是几步,她快速说出。我又问她,后门小巷间的雨水缸,直径多大,她立即张开双臂比划了出来。我还问她,我出生的那张床,床框上刻着哪几句古诗,她也毫不顿挫地流畅背出。但是,这一切都将变为废墟。 与齐华通了一次电话,他说余鸿文先生已在四个月前去世,他也刚刚从余鸿文先生的女婿那里听说。我问,老人安葬在哪里,他说骨灰盒暂时安放在一个殡仪馆的安灵堂。正巧,与我父亲是同一个殡仪馆。 那天下午,马兰在家里陪妈妈,我一个人去了殡仪馆的安灵堂。马兰太敏感,那样的地方不适合去。 在安灵堂,我祭拜了爸爸和余鸿文先生的灵位。他们的位置,离得不远。我特别向余鸿文先生的灵位深深鞠了一躬,他是祖父辈的长者,作为我爸爸、妈妈的婚姻大媒,他又是我生命起点的攒合者。 我的事情做完了,顺着安灵堂的甬道离开。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笑容,那是一个骨灰盒上一帧发黄的照片。一看名字,原来是我的忘年之交徐扶明教授。他还是用那种忧郁而幽默的眼神看着我,我立即退后一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引起了我的注意,觉得这里可能还有其他文化界人士,便放慢脚步,左右打量。这一打量不要紧,就在徐扶明教授的对面,我看到了曾远风的名字。走过去看生卒日期,他是八个月前去世的。 我又回头看看徐扶明先生的骨灰盒,只隔了一条甬道。立即想起徐扶明教授那次给我讲的话:“老弟,人生如戏,角色早就定了。有人永远是打手,有人永远挨打。” 我想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商量,能不能把这两人的位置移开一点,不要靠得那么近。但一想这必须通过双方家属,非常麻烦。而且,说不出理由。 走出安灵堂大门时我又停步了。我的眼角仿佛扫到,就在最靠大门的地方,有一个骨灰盒上的名字有点奇怪。也姓余,这是首先吸引我的地方;再看,叫余颐贤,原来是他。家乡的盗墓者,后来又做过不少好事。真是他吗?他什么时候到了上海?会不会是同名同姓?从骨灰盒上的生卒年份看,他是在九年前去世的。 我希望真是他。从故乡山间的月色下一路走到这里,很不容易。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他曾经说,过程性的情节越丰富,越会让人产生习惯性迟钝。因此,需要阻断,需要间离,让讲者和听者都陡然停步,获得思考。他认为,这才是“积极的叙述”。 我一直在等待这种停步的机会,此刻出现了。在安灵堂门口,我又回首望了一眼。除我爸爸之外,余鸿文先生、徐扶明先生、余颐贤先生,包括那位我一时还不愿意称“先生”的曾远风,都一起在这里停步。那么,我也找到了坐下来的理由。 安灵堂不远处有两把石椅,朝着一个小小的松柏林。边上,又有一个浅浅的水池,水面上浮着大片枯叶。我便在一把石椅上坐下,微闭着眼睛。一开始思绪很杂,跳荡滑动,慢慢舒了几口气,安静下来。我的眼前,出现了这些老人,我对他们轻声说话。他们没有表情,但似乎又有表情。 我第一个想恭恭敬敬地上前交谈的,是离世不久的余鸿文先生。 余鸿文先生,我应该叫您一声爷爷。我出生时,祖父早已去世,因此从小没叫过谁爷爷。从前见到您时也曾经想叫,又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可以叫一声了,但是我仅仅这么一想,还没有叫出口呢,就觉得自己已经蹲到了您的膝下。抬头看您,白须宽袄,太阳在您背上。 在您背后,仿佛还远远近近地站着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你们是一代人。他们走得比您早,因此看过去有点影影绰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