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手机,马兰只好给正在与我见面的两个朋友打电话,叮嘱我千万不要回家。两个朋友陪了我一会儿,又各自有事走了,我只得像一个逃犯一样在外面蹓跶。夜已经很深,我知道记者没走,镜头没走,我妻子一人,苦苦支撑着。 直到下半夜,妻子在门内对记者们说了一段话。 妻子说——— 夜已经深了,我关照了丈夫,不要回家。我是为了保护他,却不知道他现在躲在哪里。他的年纪,已经不轻。我建议你们走到走廊那头的窗口,看看头顶的天。天上,汶川的七万个亡灵,还在看着我们。谁在捐献,谁在诈捐,谁在诽谤,谁在诬陷,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对着那么多亡灵说假话、做坏事的人,天地不容。我不明白,中国遭受那么大的灾难,为什么还要给救灾的人制造那么大的灾难?你们到底在听谁的调度? 妻子说完这段话后不久,记者们陆续走了。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实在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才蹑手蹑脚回家。这时天已经蒙蒙亮,妻子将我一把拉进门内,怔怔地看着我,很久没说话。 两个月后,三个图书馆准时开张。我没有参加开幕式,怕那些人又来闹出新的事端。 让我高兴的是,世上还有一些高贵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一切。王蒙、余光中、白先勇、张贤亮、刘诗昆、冯骥才、贾平凹等文化巨匠闻讯后纷纷为三个图书馆亲笔题词。三个图书馆不大,但是学生们在看书的间隙如果抬起头来,就能直接面对那么多重要的笔触。这种福分,在其他再大的图书馆中也很难得到。 图书馆开张的事情,少数报纸有简单报道,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广大网民记住的还是那两个字:诈捐。 图书馆开张一个月后,2009年10月,网上有人评选“中国最差作家”,我因“诈捐”而名列前茅。我看到台湾中天电视台报道这一消息时播出了我的照片,下面跟着四个大字:“诈捐作家”。 对此我并不生气,却担心“诈捐”的恶名继续扩展。因为那些人的目标远不仅仅是我,而是整个五一二,所有的中国人。 如果能让“诈捐”的恶名结束在我身上,那就好了。 想起了730年前的历史。我的祖先余玠组织的钓鱼城保卫战,坚持了整整36年之后终于失去了继续支撑的力量。守将王立站出来说:“我可以打开城门,但你们决不可以屠城!” 今天我也要说类似的话:你们可以说我“诈捐”,但千万不要继续追查和污辱其他中国人。中国人在这次地震中的表现实在很棒,世界上其他地方又发生地震了,你们可以去看看。 最后,还有三件小事要顺便交待一下。 第一件事,我终于见到了寻找多年的小何老师。原来,浙江杭州有一家小报发起了“收集老照片”的活动,宣布谁能提供一张有意思的老照片就能赠阅该报一年。一位老太太给他们去信问:“我有余秋雨先生七岁时的照片,你们要不要?”她就是当年的小何老师。报纸刊登了童年时的我,我也就找到了老年时的她。 我赶到杭州去看望时她正患目疾,戴着墨镜。她一见面就带着极为抱歉的口气说:“秋雨,我当时自己才小学毕业就教你们,实在很不合适。” 我说:“不,小何老师,您很合适!我毕生有关阅读和写作的全部快乐,最早是您给我的。您还记得那个最小的图书馆吗?” “那记不得了。”她说:“我只记得,你是全校最干净的孩子,每天都是雪白的衣领。” 我说:“这是我妈妈的功劳,我也记不得了。” 小何老师拿出水果要我吃,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说:“小何老师,我长大以后一直在心里嘀咕,你们当时教书,薪水是多少?够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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