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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刘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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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夫 又一次登上岳阳楼。凭轩眺望,夕阳悬浮于洞庭上,辽远的洞庭湖水真的是波澜不惊,水天一色,天与水都被冬日的夕照浸映着,樯桅肃立,舟楫静泊,而眼帘的边际是岳阳楼鹅黄的翘檐和一座裙阁。 我静立于这座几千年的古城墙的名楼上。其实它的物理属性,不管经历了多少历史的风霜,都能在俯仰之间,清晰地把握。在两千年的历史烟岚中,它先后以“阅军楼”、“巴陵胜楼”、“岳阳楼”之名示人,它的外在形貌再怎么变化,也是在须臾之间就能在大脑中重新规整出来,包括现在的一切布局,包括现今修葺一新的岳阳楼,都是烦劳一下大脑或举起相机就能轻而易举地把握。这座千年名楼的建筑是精美的,色彩艳丽的主楼,楼通高近二十米,宽十七米多,进深近十五米,楼的主体与构架都为纯木结构,以抬梁式与穿斗式相结合的建筑形式构成楼宇主体结构,其建筑特点是:整个楼宇由四根直径四十六厘米的楠木金柱、十二根廊柱、二十根檐柱支撑;灰顶屋面;三层飞檐翘首凌空。但是,如果把这种物理属性一一坼开,就建筑本身,它比之宁波保国寺逊色;就楼宇气势,它也比不过黄鹤楼;就高贵,它远不及滕王阁。但天下之楼,仅眼前这座岳阳楼让我时隔几年后就再次登临。我现在知道,这不在于它的建筑美,而在于氤氲在它身上的那种撩拨灵魂的气质。 岳阳楼的美已经超越了它的建筑本身,我,不管身处遥远的何方,它都仿佛一根情感的脐带牵连着我灵魂的生命。岳阳楼是适合于独悟与静思的。这次,独登岳阳楼,感同身受地想起杜甫。在登临前,胸膺已如一眼幽深的井,注满了无尽的情思。我阅读了几乎所有登临岳阳楼而生发感叹的诗文,的确,仅杜甫的诗思让我愁肠百结。看过孟浩然、李白等等贤士骚客的诗文,他们的眼界仿佛眼前那些船舶,还是大多停泊在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水上。而杜甫的《登岳阳楼》,在历史千年的时光烟雨中,那是千古绝响。“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默念着这首诗,沉默,神伤。就在这之前的某日,我在成都的杜甫草堂拜谒过这位诗圣,那凋敝破漏的茅屋草堂让我长久地凝思。这位忧国忧民的诗人在这草堂度过了七年光阴。离开草堂,撑着一叶生命的孤舟,一路漂泊,来到让他神往的岳阳楼。这位诗圣从入蜀开始,就几乎过着清苦而潦倒的生活,潦倒的史证是,他的两间茅屋都是在友人资助下建起,他已是无力为自己搭一间栖身之地,命尚不及一只小鸟,一只小鸟都可以自由自在拼己之力,为自己衔枝作窝,而杜甫不能。漂泊到岳阳时,他的境况更凄苦不堪,体衰多病,使得他五十七岁就仿佛苦撑着生命的忽明忽暗的一盏豆灯,他的生命已快走到了尽头,事实上残酷的是,他登临岳阳楼后不到两年就孤死在岳阳的平江。 抚摩着眼前光洁的窗棂,我不知道,当时间倒流,那个诗圣是否也静立在这儿,空间与我重合。此刻,我默诵着他的诗,想象着他的凄苦境况,直想落泪。登上岳阳楼,那种旷远阔大无边的景象让他高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洞庭水在他眼里是何等壮阔,而自己的境况是如此凄楚,“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但纵然是这样,他也没有凄怆落泪,而让他凄然泪下的是“戎马关山北”。他亲历了大唐皇朝经“安史之乱”一击,他看到山河满目疮痍,人民凄凄惶惶。他想到这些,才老泪纵横。这是何等的胸襟。 岳阳楼在尘世间仿佛一块巨大的磁铁,它总是吸着那些还藏伏着灵魂的铁屑。人活着,让人快乐的元素,物质一定是其次的,精神的高洁与灵魂的独醒一定是更为重要的。在时光匆匆中,现实中的俗事太多地牵扯着我们的目光,灵魂被遮蔽着,再怎么用力,也难以揭开那一层现实厚重的云翳。在目光已没有一点神性时,在灵魂茫然失措时,我就会奔赴岳阳,登临这座千古名楼,不为炫耀,只为灵魂自身。 我已经能背诵《岳阳楼记》了,这是范仲淹为后世留下的永恒珍宝。物质皆朽,唯其永存。我凭轩静思,当年谪守巴陵郡太守滕子京,在修葺岳阳楼时要是不把“古圣今贤”诗文镌刻于岳阳楼上,要是这位太守请的不是同为谪守河山一隅的范仲淹,岳阳楼就不是今天的岳阳楼。历史总是会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上,丰富我们的精神。这篇让岳阳楼声名鹊起的千古奇文,区区才三百多个字,但却写得恣意汪洋。临楼眺望洞庭湖,没有什么人不会在阴雨绵绵与风和日曜时,产生不同的心情。但范仲淹相信一定有一种人异于这两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们一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微斯人,吾谁与归?” 静立于窗前,望着辽阔的洞庭湖水,欷歔着,泪水已盈满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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