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 那些天,正是四月芳菲。大堰西畈的油菜花开得满坡满野,这种黄不是老黄、嫩黄、鹅黄,也不是浅黄、金黄、明黄,这是一种你无法形容的黄色。 明晃晃金灿灿的油菜花兀自开着,间隔着碧绿的菜蔬,苍翠的古树,与白墙灰瓦的民居相映衬,陶潜诗里“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景象,也就如此这般吧。 暮色四合,西畈村家家户户点亮红灯笼,热烈火辣的油菜花此时影影绰绰,敛起白天的热情,静若处子。 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当我踏入西畈祠堂,祠堂亮如白昼,四根细脚伶仃的长矮凳围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一只只饭碗安静地覆在桌上,碗是白壳碗,粗砺中透着精细,碗底刻着某户人家的姓或名,每只碗上搁着一双筷,筷与筷之间首尾相连,像兄弟情深,又像恋人呢喃,每只饭碗旁配了一只碟,碟上放了一只刚好一口喝掉的恰到好处的白瓷蓝边小酒杯,酒杯里盛着一只羹匙,柔顺而乖巧,桌中央放着一把古旧的锡酒壶,泛着暗哑的光,如同一个老人迎接在外的游子,随时恭候你,坐下,掀碗,拿筷,斟酒,共饮,言欢。 这是农村祠堂结婚办酒的场景,俗称好热场头。小时候,我偶尔随大人去亲戚家吃酒,在那个少吃缺穿的年代里,吃酒是多么开心的事啊。在我的记忆里,喜庆的颜色永远是鲜亮的,新娘子的模样永远记不清。而我必须站在长矮凳上才能搛着菜,吃过的红烧胖蹄永远是油光锃亮的,酱烤猪头的拔丝永远是闪着光的,怎么拉都是扯不断的,拦轿门抢糖果永远充满了无穷的魔力,到了最后,我总是赖在亲戚家里不肯回家。 所以,当三十多年后的某日,因缘际会来到大堰参加大堰的农家乐,我喜出望外。我定睛地看着村里的翁媪系着围身布襕,托着刷着红漆的木盘子,满脸皱褶里喜气盈盈,热气腾腾的一碗碗野菜纷然摇曳上桌,野芹菜炒木耳,马兰香干笋丝,烤厥菜,香椿炒蛋,野菜们拗出她们最鲜亮的造型呈现在我的面前。酒是家酿的冬宝酒,从有年代的锡酒壶倾泄出来,流淌在白壳碗里,偶有米粒悬浮,像珍珠。酒未入口,心已微醺。农家的点心也不甘寂寞,碧绿青团,雪白米馒头,黑亮烤芋艿,黑白相间糯米麻团,样样如同珍馐。 更叫人难忘的是边吃酒边听戏。方形的戏台,八角攒尖,雕梁画栋,顶有四卷,棚中间八卦形藻井,金碧辉煌。台上,一边是着红衣的男子,眉清目秀,一会司琴一会操鼓;一边是女艺人上着粉色斜襟衣裳,粉嫩如初开的桃花,下着白色府绸阔腿裤,罗袜暗生尘,化得红扑扑的妆容,手拿一方手帕,时而掩嘴,时而上下翻飞,唱念做打,插科打诨,一人饰两角,走书、串客、越剧无所不演,乡气又艳俗,俗到骨子里便成风雅。 小时候,当农民收割了晚稻或过年的时候,村子里就会搭起舞台,请来戏班子做戏文。我永远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戏,只觉得小姐丫鬟纤纤细步,衣带当风,浓妆艳抹,小嘴像樱桃,脸蛋像苹果。小生长得细细巧巧,跟女孩子似的。大人们总会说,落难小生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遇上大人心情好,买包瓜子买节甘蔗便如获至宝。到了最后,我总是等不到戏文散场就趴在大人的背上呼呼睡去。 这一场乡宴的模样,我常常以为那就是一个梦境。当某年某月某一天,两段回忆,时空交错,一如梦境与梦境的交接,在暗夜里,我欢喜地将它们串起来。这情景,自那天离开大堰后,断断续续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不时跳出来,让我回味。心中某种隐秘的情怀,不时被这种情景撩动。也许本来没有那么好,经过回忆后,发酵了,丰盈了,更见风姿更见妖娆。 西畈,四月的西畈,它一直在那里,只要我需要,它就会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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