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师生俩相约一早爬大岩头看日出。 

　　大岩头是突兀在半山腰上的一片悬崖，天气好，站在崖上可以眺见整片城西平原四季色泽变幻，乃至城市西缘的轮廓。 

　　清晨５时许，他们已爬上大岩头，在有些潮湿的崖面上坐下。已是早春，天气回暖，但早晚还显清寒；天空尚处于灰沉状态，看不出云层状况，只隐约透出一些朦胧的亮色，告诉你时辰正向日间靠近。 

　　他们是三十年前结下的师生之谊。他是他的初中语文老师，年逾七旬，退休赋闲十余年，看得出体能和精神状态都不错，刚经过了半个小时的攀爬，除稍稍有些气喘，并不太吃力。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大型企业工作五年后调入县政府机关，现是副科级公务员；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在城里安了窝，老婆温顺，孩子乖巧，在乡邻们看来，算是有出息了，常常成为乡邻孩子的楷模，说某某家孩子怎么怎么出息。静下心来，他自己也觉得，像他这样家景的人，这一路走得算顺溜了。他还自觉把这“一路顺境”，跟他联系起来。

　　“初升高”阶段，他父母对他颇失望，说：“就凭你现在的成绩，高中毕业考大学没啥希望，不如早点找活挣钱去……”他感到很迷茫，把自己对人生的无措写进一篇作文，结果看到了这样一条批语：人生是自己的人生。路得靠自己选、自己走。重要的是，一旦确定走哪条路，都要努力走得最好……”结果他选择了继续读书，三年后考入一所职业技术学院。 

　　大学毕业后，有两家企业同时表示要他。一家是当时知名大企业，提供的岗位、待遇都不错，看上去也更有前景。另一家企业规模不大，所在行业处于起步阶段，岗位是一个普通的一线质检员，待遇也不及上一家，但企业缺人才，一线大学生寥寥无几。他拿不定主意，打电话请教老师。老师说：“其实不难选择：一条是上山的路，一条是下坡的路。你倾向于哪一条？”第二天，他把档案交给了后一家企业的招工人员。 

　　５点４５分，天色亮堂了许多，但东边的天际仍不见日光出来，天空中堆积了太多太厚的云层，把太阳裹得严严实实，难见天日。 

　　“天气不好，看样子太阳出不来了。”他说。 

　　“不急，再等等。”他说。 

　　工作以来，他跟老师一直保持着联系。过年过节回老家，他也不忘登门望望老师。今年春节，他特意晚去一段时间，想让老师从春节的热闹中走出来，让他好好和老师说说话。他有太多话要跟他说。

　　他已经在副科级位置上呆了十年了，也快到“年龄”的坎了，这两年若再上不去，此生恐怕就这样了。跟他一起进单位的已有处局级的。不是他工作不用心、不努力，能力有限，恰恰相反，单位好多工作离不开他，有些工作离了他还真玩不转。他的上司多次找他谈话，让他好好干，并表示只要有机会、有指标，他会全力争取，把他推上去。此后一年，拟提拔任用干部名单下来了，里面没有他。上司说“等明年看看”。第二年名单下来，还是没有他。他再次推开领导办公室虚掩着的门，领导头也不抬，说：“别问我为什么，我也无法解释……” 

　　看着学生一脸的落寞与寡欢神情，他说：“要不，我们明儿一早去爬大岩头？看日出？” 

　　６点多了，天色大亮，但云翳依然未开，天穹依然阴沉，太阳似乎还赖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没睡醒，天色跟阳光似乎不是一回事。附近起伏的山峦、山脚下铺展的田畴，被缕缕游弋的雾霭笼罩着，隐隐约约，虚虚实实。

　　“是个阴天，不会有日出了。”他扫兴地站起来。

　　“是阴天。但是，”老师也站起来，“难道你没有见到太阳升起吗？” 

　　学生怔了一下，疑惑地看着老师。 

　　“天是阴天不假，而且有雾，有很重的雾，而且今天还有可能下雨。但是，”他说，“这并不能阻碍太阳升起，太阳不会因此不起来，太阳会照常升起，只是暂时被乌云遮住了，我们看不到罢了……” 

　　是啊，太阳照常升起。太阳绝不给自己消极、慵懒、颓废的借口，无论遇到什么，该升起时一定会升起，再浓再厚的云雾再大再猛的雨雪也无法阻挡它。人生其实也一样，活得简单、真实的人，也往往活得洒脱、自在，往往能赢得出其不意的效应，获得旁人料想不到的成果。看上去太阳没升起，其实太阳一分钟也没耽搁。

　　他搀着老师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