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民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我的远方。 在我的大学年代,一个人最有梦的时候,我听到了校园里传唱的《橄榄树》,读到了中文系学生都喜欢的《九月》。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三毛的笔调永远带有忧郁的气质,她把内心的乌托邦寄托在遥远的远方,那儿有宽阔的草原,有轻流的小溪;而海子更以一种思想的姿态告诉我们一个孤独者的远方,“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从那时起,有着草原的远方就成了一个年轻人生命世界里最大的诱惑和梦想。只是当母亲听说我大学毕业后想要远行,去远方寻找不着边际的远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 毕业前夕,一辈子默默无语只知在地里埋头劳作的父亲郑重地和我谈了话,告诉了我母亲很多个晚上辗转不眠的心事,我这才留在了故乡。此后,我慢慢不再提起远方,然后娶妻生女,母亲这才安下心来。 一个春天的黄昏,夕阳绚丽的余晖把大地涂抹成一幅静穆的油画。在我父亲劳作的田地边,我第一次听到焦黑的木电线杆子上挂着的生产队大喇叭里传来马头琴忧郁的琴声,泪水忽而盈满了我的眼眶。父亲吆喝着犁地的牛从我身边走过,并没有觉察我的神情,泛光的犁铧翻起一片片黑亮的泥土,这春天湿润的泥土里散发出一种混有青草香味的迷人气息,却在暗中召唤着我灵魂的出行。那马头琴响起的地方,那有着辽阔草原的地方,那有着民歌唯美意象“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就是我魂牵梦萦的远方。 后来,我终于辗转到达了草原,我心中的远方。 然而呈现在我眼前的那片大草原却近乎荒漠,只有远看时才有一片草色,走近时看到的只是稀疏的草根下细细的沙粒。当人们骑着马经过,蹄下就会扬起一片尘土。辽阔的草原上还树立起很多水泥桩,水泥桩之间用铁丝网拉着,听说是为了养护业已脆弱的草场生态。 我向当地牧民打听真正的草原在哪里,他们说以前这里就是,如今在很远的地方。我不甘心错过远方的风景,于是按牧民指点的方向,执意沿着草原上的铁丝网围栏前去寻找。 在黄昏降临之前我才在一个低洼处找到一小片草地。那儿泥土丰润,脚踩上去,软软的,像是踩着一个温柔的梦;那儿草儿繁茂,有几头奶牛在安静地觅食,它们看人的时候眼神非常温和、善良。这才是原来草原的模样,但也只有一小片。大片丰美的草原,也许还在更远的地方。 我怏怏地回来,路过一个蒙古包。有一位戴着眼镜的老人正在拉马头琴,琴声忧伤,像是一种无处归依的乡愁在弦上流淌。弓时而一顿一挫,慢慢地拉长拉远,把一个人的柔肠牵扯得无限惆怅。 已是黄昏,茫茫的天地之间,草原猩红的落日总是带有一种苍凉的色彩。在马头琴悠远的传唱中,你仿佛看见匈奴、东胡、鲜卑、乌桓、柔然、突厥、契丹,那些历史上一代代何曾熟悉的游牧部落骑着马的彪悍的身影从草原尽头奔腾而来,从身边疾驰而过,复又奔向历史另一端缥缈的时空。 这时,你还会想起蒙语里那些好听的名字,它们像是马头琴弦上一个个跳跃的音符,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一个美丽的自然意象或理想形象,那些女孩子的名字,如“娜仁”是“太阳”,“萨仁”是“月亮”,“其其格”是“花儿”,“高娃”是“俊美”;那些男孩子的名字,如“布日固德”是“雄鹰”,“苏赫巴鲁”是“猛虎”,“孛儿帖赤那”是“苍狼”,“巴特尔”是“英雄”。他们的名字,连同他们的心灵,都同自然万物和一个民族的史诗深深地融汇在了一起 黄昏的马头琴声绵绵不绝,琴声里分明流淌着对自然的敬畏,对家园的眷恋,对天地的感恩,对命运的隐忧。有人说,马头琴声就是游牧民族的灵魂歌唱,就是草原的最高哲学。 草原的故事有很多。许多年前,我的一个爱好艺术的朋友在一次草原行走中,差点遭遇了狼。他说在渐深的暮色中他看到远处越来越明亮的几双眼睛,像是穿越了漠漠时空疾射而来的箭镞,那种锋利和冷峻一直扎在他的心底,多年不去。在老人停下手上的琴弓时,我好奇地问老人关于传说中草原狼的一些故事。老人摇摇头说,现在的狼已经不多了。在他的眼中,狼不是我们故事里所描述的残忍的那种,其实狼是草原的保护神,是草原的图腾,还有鹰,还有蛇,都是草原的朋友。老人的话语里心事重重,他叹息着说,如今草原的安宁和美丽正渐渐地成为往事;沙化干旱,河流断流,已经成为草原无法承受之重。 我默默无语。老人又开始拉起他的马头琴,琴声呜咽。老人,还有马头琴,在夕阳逆着时间长河漫溯而来的光芒中映衬成一幅庄严的剪影,连同呜咽的琴声,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 远方有多远,草原有多广,乡愁有多深,马头琴有多忧伤,我们一生都可能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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