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超 前些日子整理旧物,翻出一枚印章。这枚印章有些年头了,有限的方块内篆刻着我的名字,用笔细腻,留白简约,仿佛记载了一段厚重的岁月。 印章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颇为红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印章就是身份证,领各种票据、工资统统都要印章说话。印章还代表着信用与承诺,无论是单位,还是个人,都要专配一枚,更有人把家里的钥匙和印章串在一起别在裤腰上。 印章最初是作为一种凭证出现的,后来慢慢成为个人信用的象征,进而成为权力和身份的象征。印者,信也。古代征战中,将领每逢攻取城池,先要执取大印,方可号令军队。 记得当年村里有个叫汪美菊的老太太,寡居多年,儿子在上海工作,月末或月初都会寄钱过来,一张小小的汇款单成了老太太生命中最重要的等待。那些天,老太太总是站在窗前,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守候着瞬间而来的幸福。终于,弄堂里邮差一路车铃声,然后抛出一句“汪美菊,汇票———”,老太太早已迈着小碎步从屋里赶出来,手拿红色的印章嚷嚷:“来了,来了!”然后把印章郑重地盖在邮递员手里的回执单上。 有一天,父亲要刻一枚印章,但他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只好带着我去赶集。高桥的老街不长,一到赶集日,到处人来人往的,那些有年头的老店铺、老行当生意分外兴旺,铁匠铺的火星、包子铺的蒸汽、占据街头巷尾的农副产品,让人真切感觉到日子的滋味。刻章摊在老街一隅,刻章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伙,脸型饱满,五官跟他刻的字一样周正,只是腿脚不便,椅子旁总是倚着一副木制的拐杖。方桌上摆放着形状不同、大小不一、质地各异的章坯,几把木柄刻刀,一块木质楔子,一块粗砂纸,一块细砂纸,就是刻章的全部家当了。刻字时,他和钟表修理匠一样,把自己埋在一个玻璃罩里,先用铅笔写上反体字,然后一手拿稳章坯,一手拿刀雕刻,一丝不苟的样子。刻刀在指甲大小的章坯上游走,吱一下,吱一下,楔子中间夹着的圆形或方形章面,就或凹或凸出现几道笔画。他努起嘴轻轻一吹,将细微的碎屑吹飞,左右端详一番,然后再刻……不到十分钟,一枚漂亮的印章诞生了。 玻璃罩旁放着一张白纸,盖着一些红印章,那是他的作品效果图。公的、私的、大的、小的、朱文的、白文的、楷的、隶的、篆的,让人感觉到满满的艺术气象。 有人来取走刻好的印章,他顺手把那枚印章在白纸上按一下,来人见到纸上红白相间的名字,满心欢喜,放下钱拿起印章就走。他把桌子下边的小抽屉拉开,把钱放进去,接着干后边的活儿。我一直傻傻地站在他身边,他终于发现,问,你刻章?我回答,是我父亲的。他说,那你把名字写一下吧。我拿起他身边的铅笔,草草写好,他看了我一眼,面带微笑,读几年级了?三年级。嗯,字写得不错。那我能学刻章吗?我傻傻地问。他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线,然后说,小孩子还是好好读书吧。 那时起,我对自己的未来作了一次“深刻”的谋划,那就是要学刻章养活自己。回家后,先练习“反字”,这是刻章的第一步。玻璃窗是最好的练习“反字”的地方,呵一口气,沾点水把字涂写在玻璃上,跑到背面,感觉一下这字是不是写得“正”。操练了些日子,挑了根断裂的钢锯条,胡乱地在木头、石块、墙壁、金属上涂鸦……终于,我能在一个白萝卜上刻名字了,虽然字体有点大。这是我拥有的第一枚“印章”,颇有成就感的我,把家里的旧书、废纸、信封……总之能印的地方都留下了萝卜章的痕迹,令母亲恨之入骨。 工作后领第一份工资时,财会说要印章,否则领不了。我在高桥老街寻找刻字店,当年的那家刻章摊早不见了。寻寻觅觅,终于在一弄堂里发现一家私人刻字店。这是第一枚真正属于我的印章,雕工、款式都十分令人满意。 这枚印章后来经常被我用在新购买的书籍上。每次购书回家,我都要在扉页上编上号码,写上购书时间和书店,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再隆重盖上那枚印章。每每翻书,从扉页上看到那个鲜红的印迹,我总要为自己拥有那么好的书籍而感到欣喜。 可惜,如今除了舞文弄墨者尚在把玩印章,这东西已渐渐淡出老百姓生活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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