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 父亲有一件很旧的羊皮袄,是解放初“人民装”式样,蓝颜色的卡其面子有点泛白,领子和袖口处些许发毛。里子羊毛呈暗黄色,毛绒稀疏,像历经沧桑却温情依旧的老人。冬天,父亲总会穿上它御寒。 上世纪50年代中期,父亲在县里一所中学任教,我们家租住在离校不远的一个自然村。父亲工作忙很少回家,住教师集体宿舍。那个年代,生活普遍清贫,文化生活萧条,但民风淳朴。父亲偶尔回家,有时会带点粗粮做的淡包或煨番薯给我们解馋。 冬天的一个傍晚,父亲穿着羊皮袄笑容满面地回到家中,告诉母亲要接我们娘仨去学校看电影《白毛女》,我和弟弟高兴得欢呼着一拥而上,抱住父亲,仰望着父亲的脸,父亲抚摸着我和弟弟的小脑袋,脸上写满了慈爱。母亲麻利地帮我们穿戴整洁后,与父亲一起兴高采烈地赶往学校礼堂。我生性好动,被坊间昵称“野人”,不知是看不懂故事情节还是因白天贪玩体力不支,电影还没演完,我竟然在电影场里昏昏睡去。父亲怕我受凉,解开羊皮袄纽扣,抱我入怀。我贴在父亲胸口,闻着淡淡的皮袄与樟脑丸混合的气味,分明能感受到父亲有力的心跳。电影散场,父亲抱着我踏着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把我们娘仨送到家里,他再返回学校。父亲穿着羊皮袄的身影,在我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多年后,我还是认为,这羊皮袄与樟脑丸的混合味就是父亲的味道。 “文革”初期,我支边到东北农村。当时父亲虽有不舍,但鼓励我“好男儿志在四方”。生怕我冻着,又打算用他的羊皮袄为我改制一件贴身的背心,因为羊皮袄实在太旧,腋下、袖筒多处没有完整的皮子。遂由睦邻帮助联系到镇上技术口碑俱佳的裁缝师傅,上门服务,每天工资1元8角。遵师傅交待,母亲提前到镇上棉布店买回铁灰色人造棉布料。 师傅到家,为我量体裁衣,母亲在一旁念叨:背心要穿在高领元宝针毛衣外的,既要贴身,又不能太短小,小顽还在长身体。要求有点苛刻,但师傅凭着精湛的手艺,利落地将父亲的羊皮袄改成了很合我身的羊皮背心,完成了羊皮袄的代际传承。从此,这件蕴含着父母爱心的羊皮背心和我一起奔向广阔天地。它陪伴我迷惘———求索———顿悟,见证着我的成长和蜕变。不仅为我抵御寒风,更像父母的目光时刻关注着我。我穿着它修水利、打机井、春播秋收、和乡亲们一起扭秧歌庆丰收、去县城参加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数年后我获得了读书的机会,离开农村时,我把支边时发的军绿色棉衣棉裤棉大衣等衣物赠送给朝夕相处的庄稼人,唯这件羊皮背心仍然与我相依相伴,不离不弃。我穿着它在省城求学,当遇到困难或寂寞想家时,柔软的羊皮绒犹如父母温暖的手,呵护着游子的身心。有它陪伴着我,我会觉得温暖、踏实、坚强。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省城一家事业单位,住单身宿舍。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各种服饰琳琅满目,爱美的年轻人有的穿上了时尚茄克,有的穿上西装,还要认真地系上领带。早我两年进单位的一批上海知青,有个被戏称“小克勒”的室友,看我老穿着土气的羊皮背心,善意地劝我:啥年代了,还穿这种衣裳。当年我订阅一本《当代》期刊,不知哪个头脑灵光的哥们竟送我一个“当代迂夫子”的雅号,我闻之莞尔。 初冬的一个午后,单身宿舍因烧火墙过猛引发火灾。幸亏扑救及时,但还是烧塌了屋顶,宿舍一片狼藉。翌日午休时,我怀着侥幸心理跑到火烧场去搜寻有价值的残留物,惊喜地在床铺位置的瓦砾中发现未被完全烧毁的羊皮背心,只是表面烧出不少星星点点小窟窿,好似朵朵梅花。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打理干净,珍藏箱底。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因工作需要,我南调回宁波,去一家大型国企工作。中秋节前夕,我带着简单的行囊,车船劳顿,回到父母身边。父亲摩挲着留下“朵朵梅花”的羊皮背心,感慨不已。十几年来,当年皮袄改成的背心为他的儿子在东北抵御严寒,现在与他的儿子一起回到了家乡。受惠于东北大地的滋养,得益于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的关照、教诲,他的儿子从一个青涩的学生娃已锻炼成人。父亲把目光投向在一旁的母亲,笑容里透着欣慰。我知道,父亲在向母亲传递一个信息:多年不在身边的儿子终于成熟了,重情惜物、懂得感恩的人,就不会变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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