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南 上世纪“文革”期间,我母亲是县城里一家百货公司钟表柜的柜组长。在那个年代里,由于日常生活用品是紧俏物资,因此商场营业员的地位不亚于现在的公务员。记得那时许多人为买一块上海牌手表,托熟人来找过我母亲。 那时我刚上小学,很多同学羡慕我母亲在商场里工作。他们不是看上了手表,而是看上了盛手表的纸板盒。那些盛手表的纸板盒相对精致,可以当成铅笔盒使用,是小学生们的最爱。 有一次,我与几个同学到我母亲的柜台前,正好柜台里有个空纸盒,我的几个同学叫着“阿姨”争相伸出手来要,我母亲却把纸盒径直递给了默默站在一旁的玉泉,“玉泉乖,阿姨送给你”。玉泉显得很开心,一旁的同学则羡慕嫉妒不解。这种情况有过两次,这是玉泉事后告诉我的。 两个纸盒,让玉泉铭记终生。 特殊的家庭背景让幼小的玉泉非常敏感,还不到十岁的她当时就能体会到,我母亲对她好,不仅因为她是我的好朋友,更因为我母亲同情这个与我同龄的女孩。 玉泉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从医世家,父亲曾是一位爱国的国民党军医,母亲早年毕业于北京协和专科医学院,专攻针灸。“文革”时,父母先后入狱,玉泉与两个哥哥相依为命,两个哥哥早早辍学打工维持生计。我母亲从小失去父母,出于朴素的情感,非常同情怜爱玉泉,每次碰到玉泉都对她嘘寒问暖,要不是为避嫌,她都想把玉泉带到我家住呢。 玉泉敏感而又心气高傲,即使是好朋友,她也从不谈及自己的父母,但我从她倔强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绝不承认自己的父母是坏人。但现实却很残酷,它总用最无情的方式打击一个女孩的尊严,让我们俩都终生难忘。 那一次我们全年级同学排队去参加一个批斗大会,那年代这样的活动很多。没想到等我们坐定,被押到台上来挨批斗的人中竟然有玉泉的母亲,我突然非常紧张和担心,不敢看身旁的玉泉,怕她哭起来。但她没有。批斗她母亲时要不时跟着主持人举手喊口号,我不敢举手喊口号,怕会加重对玉泉的打击,可是我又怕被老师看见批评,事后紧张了好几天。没想到的是,玉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确实把我的“不作为”看成是对她的支持和抚慰,其意义与我母亲的纸板盒是一样的。当然这也是她成年后能淡然面对这一切时说的。 “文革”结束后,玉泉的父母都得以平反昭雪,虽然父母都年过半百,所幸都经受住了考验,身体健康,一家团聚,开始了安居乐业的生活:他们重开针灸诊所,玉泉继承父母职业,成了一名针灸医师。 虽然“文革”让年青的一代远离了中国文化,但玉泉仿佛先天就有书香世家的基因,她对中国文化着迷。与一般女性注重穿着打扮截然不同,她衣着朴素,不事修饰,几十年来,行医之余把精力和金钱都投在了书法和收藏文物中了。玉泉现在有多重身份,她是个书法家,书法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是中国书法协会会员,她的作品成为许多书法爱好者的收藏品;她还是个业余文物收藏家,二十多年前,在大部分人眼里收藏还是个陌生名词时,她就慧眼独具,把大部分人不屑一顾的古旧字画、金石玉器花钱买下,但她收藏那些并不是为投资获利,而是出于喜爱和欣赏。 我母亲年事已高,耳背眼钝,我偶尔带她去玉泉处针灸,玉泉总是像待自己母亲那样待她,并且每次都要提到那两个纸板盒,以至于她身边的人都对“纸板盒”的故事耳熟能详,笑说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玉泉却笑着语出惊人:这两个纸板盒在当年就如同我现在收藏的两件顶级和田玉,你知道吗? 当年在委屈中玉泉绝口不提自己的委屈,而今她笑谈当年事,只记着别人的好,这也是我最欣赏她的地方。 命运有时会对人不公,风雨过后,把该放下的放下,我们才能一路前行,才能享受岁月的美好,这也是玉泉给我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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