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柏田 顶真的鼻子,鹅蛋脸,俊眼修眉,有一种男孩的俊俏,面部的线条虽不硬而有一种硬的感觉。张爱玲这样形容闺中女友苏青的脸。后面还不忘加上一句张式比喻:像从前大户人家有喜事,蒸出的馒头上点了胭脂。 这个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女孩,大学才读了一年,就早早地结婚去了———和丈夫是中学同学时就订的婚,当时在东吴大学上海分部读法律。为结婚而中途辍了学,在亲戚朋友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在她,却总是有些不甘心,然而,她又明白,女人终究是嫁了的好,时代是这样的亦新亦旧,自己又能怎样? 这样的新婚家庭,在上海只能过最低限度的日子,连佣人也不可能雇,幸亏她母亲安排周详,让家里的林妈跟着到了上海。 每天早晨,服侍了丈夫早餐、出门之后,还是有许多事好做:去四马路的各个书店翻翻杂志书刊,去公园的树荫下读《良友》画报。回来时在街角一家店看中了的乔其纱衣料印花竹布,暗暗地记在心里,预备着哪天再来买。半日将尽,踏着梧桐叶间漏下的碎碎点点的阳光带回家的,不是香糯的糖炒栗子,就是沙利文的糕点,预备着宵夜或当明天的早餐。下雨天,就宅在家里,翻翻最新一期的欧美流行杂志,嗑嗑瓜子,听听百代公司的各式唱片。兴致好的话,就织织绒线衫。柔软蓬松的绒线,缠在手里,有一丝微醺,一丝慵懒。周末的夜晚,两个人去国泰、大光明看一场电影,各人有各人的所爱,或者阮玲玉或者胡蝶,或者顾兰君或者王人美…… 不甘心又如何呢?芥蒂已经种下,洗洗刷刷汤汤水水的日子里不免焐得发芽,再加儿女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于是手忙脚乱,把盐瓿当作个糖缸,于是心浮气躁,于是这样一个少奶奶她也当不下去了。于是,先是分居,后来是离婚。 从家里搬出来过一个人的日子,其间的辛辛苦苦亦悲亦喜也只有自己去体味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用自己一分一分挣的钱,不会再有使男人钱的快感。那个时期,她有一句名言,“家里墙上的每一根钉子都是自己钉上去的。”语气是骄傲的,也是无可奈何的。 后来还要一边带着一串孩子,一边在笔头上讨生活。坐在电灯下一手写文章,一手还要替孩子们打着扇。更要命的是望穿秋水,稿费迟迟不来。 一个人的日子,照样要红尘滚滚。走出家庭之后苏青的生活,我们可以从她满满的家庭影集似的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和《续结婚十年》中看到:一个单身的职业妇女,那个时代一种比较稀有的动物,她身边走来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他们欣赏她,引她为红颜知己,和她谈文学人生,谈着谈着谈上床,“结果终不免一别”。一个个亦正亦邪的男人,一场场爱情逐水而来又逐水而去,到头来,终究是“十二姻缘空色相”。 她不是古典小说里那些为破碎的爱情守节的标本。她要男人,要他们给她的一份内心的磁实,要男女在一起过日子的兴兴头头。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外祖母就说过她太贪,贪世间的繁华。虔诚礼佛的外婆说,大千世界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她偏偏喜欢的是这个世界的实,街上的灯火,厨房的油烟味,剪子在新买的布匹上的咔嚓声,男女的欢乐,实在的、可以触摸的世界,是多么的好啊。夜晚一个人躺在床上,暗数一个个皮影一样在眼前走过的男人,她会问自己,我是个贪婪的女人吗? 山河破碎,好男人不知都跑哪去了,红尘滚滚中似乎只剩下劳工阶级、小市民、舞男和汉奸,女人的梦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下越发成了小菜一碟,可有可无的。张爱玲30万日元券还挽不住一个男人的心,女人在浮世中要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还真是不容易,可是苏青还是要强的,是那种心掉在泥淖里还啪啪跳动的强,她抓住了文字,希望它们还是影子一样的忠实,这个报业兴隆的年头成全了她,她在报纸的边角谈着穿衣吃饭,侍夫育儿,也毫不避讳地谈性,叫喊着“婚姻取消,同居自由”,于是似乎很风光了,挣下个“大胆女作家”的名头。 她谈“男女”,倒也罢了,谈饮食,还真是朴实可喜。看她细细碎碎地说早餐、说熬粥的火候、说盛点心的锅碗不与烧菜盛羹的混用,你会觉得,她在那么简单的物事中也那么讲究,真是有着一颗在现世中过活的心的。 一如她小说中的女主角,她天真,感性,琐碎,软弱,渴望爱与依靠———尽管脸上有看透一切的讽刺的笑容。她没有找到安慰她的人,倒是许多人等着她安慰、帮衬:孩子,母亲,妹妹,近房远房的亲戚。她一直是很中国的女人。所以张爱玲说,中国风格的房屋一明两暗,她是明的那一间。 佳人而处乱世,真个是没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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