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掠影

　　◎晶晶 

　　在我眼里，父亲的高考颇具传奇色彩。 

　　父亲自幼家境贫寒，但祖父母极为重视孩子的教育，节衣缩食供孩子念书，但即使这样，父亲断断续续也就念了四年半小学、两年半初中，而后只能辍学，跟着父亲下田劳动。 

　　但知识终究给一个农家孩子打开了一道大门。虽然没法入学，但劳动之余或是雨天、晚上，就是父亲的读书时间。自己买不起书，就到处借书读，历史、地理、政治、哲学、文学、自然等，借到什么读什么，包罗万象，至于《三国演义》、《说唐全传》等几本，已经烂熟到会背。父亲借书很守规矩，按时归还，从不拖延，更不会损坏，所以村里的人都愿意借书给他。 

　　１９５８年５月的一天，父亲去参加修建水电站的劳动，在一所小学休息时找来报纸读，看到了《浙江日报》刊登的两则消息：一则消息说是新创办的杭州大学要招生；另一则消息说，报考高校文科的，不考数学，外语视情况而定，未高中毕业的，可以凭同等学力报考。 

　　这消息，瞬间唤起了父亲内心深处未曾破灭的求学梦想。父亲的数学因学得断断续续，基础很差，但文史方面的基础相当不错，现在不考数学而专考文史一类，在父亲看来，这高考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 

　　当时，父母已经去世，家里只有相依为命的１５岁的妹妹，虽然没长辈可商量，但是２２岁的父亲决心为自己一搏。为此他去小学同学处借书，因为同学的哥哥读过高中并已考进了大学。把高中书籍借到后，夜晚、不出工的雨天，都成了父亲的读书时间。据姑姑说，父亲连吃饭都是捧着书读的，几乎没有一天不读到半夜。这样苦读了两个月左右，把高中课本基本都背了一遍。 

　　父亲虽是一个山区里的小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从现在的眼光看，他的社会实践能力非常强。他为证明自己具有等同于高中的学力，特地去乡政府打好证明，步行四十里地赶去宁波报名、体检，又连夜步行赶回家里。 

　　填志愿时，招办老师动员大家报考高等师范院校，说是当前教师缺少，希望大家服从国家需要。父亲听了很受触动，所以他的第一志愿就填了宁波师院，第二、三志愿是杭州大学、北师大。父亲认为自己初中都未毕业，能上大学就已心满意足了，所以杭州大学、北师大也就随便一填。当然，多年后他的女儿毕业于杭州大学，他的女婿毕业于北师大，也算是机缘巧合。 

　　那时的高考，在父亲看来，真的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第一场考语文，也不考什么基础知识，就写一篇作文，题目叫“桥”。写作是父亲的强项，父亲以解放前后家门口柏树桥的变化为题材，直至写出“合作社是贫苦农民走向幸福的金桥”这样的点晴之笔。此文发自肺腑而立意高远，自然得分不低。第二、三天是政治、历史、地理，都是父亲所喜欢的科目，早背得滚瓜烂熟，自然不成问题。父亲自认考不上的可能性比较大，高考权当多了个机会，所以三天考试心态很放松，考完后就赶回家去继续割稻劳作。 

　　８月中旬，父亲已经在一家布厂做学徒工，有次上街碰上初中同学，对方高中毕业也参加了高考，所以被他拉去邮局看信。当时，正逢邮差准备去各户送信，两个小年轻请求先翻找一下。邮差就把一沓信交给他们翻看，初中同学很快翻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高兴得不得了。而当父亲把剩下的几封信快翻完时，也翻到了来自宁波师院的录取通知书，他真的是“热泪横飞”，是啊，一个连初中都未毕业的人，能考进大学，真是太不容易了！ 

　　然而高兴过后却是读不起书的痛苦，家中妹妹还在读小学，已出嫁的姐姐表示无力负担两人的生活费。虽说师院读书不要钱，但每年讲义费十来元总还是要付的，当时兄妹俩抱头痛哭，一筹莫展，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所幸队里还有一些工分，又把家中可以卖的东西卖掉，终于凑齐了钱去大学报到。 

　　大学四年，是父亲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有饭吃，有书读。无论是学习还是劳动，父亲都非常积极，他多次被评为“三好学生”。学校还给他每月３．５元的生活困难补助费，后来看他生活实在困难，又给他提高到每月５元，这已是最高标准，当时班里只有两人享受这一待遇。父亲推让过一次，但后来学校不许他发扬风格，硬是让他接受下来。 

　　在父亲看来，他一个贫寒农家子弟能读完大学，那真的全靠新社会、全靠共产党。我基本可以确定，父亲填报志愿时并没有什么理想，他从小到大也只是希望有书读，但是国家一号召，他就积极响应，并从此把从教当做了自己的一生追求，耕耘教坛三十四载，矢志不渝。

　　而今，父亲走完了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在我们子孙辈的印象里，他更多的是一个“糟老头”的形象，正如我女儿所写，“我不曾见过他风华正茂的当年，只有固执任性脾气古怪的糟老头从未对我发火的概念”。而读着他写的自传，我只有比以前更加敬重和热爱这个“糟老头”，当年的他远比我们有能耐，不是吗？就像我们许多暮暮垂年的父辈，隐藏着无数令我们肃然起敬的人生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