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辉 即将迈入高中的那年夏天,平日里一道兴冲冲爬山赶海的死党们忽然失了踪影,好似出了梅的衣物,一个红猛日头后便被收进了各户人家的箱底。屋门前的道地随着夜色的弥散变得空旷起来,渐渐地贮满了澈亮、静默的月光。床头柜上的收音机幽幽地诉说着什么,忽而欢欣,忽而怨艾,忽而惘然,似有一只无形的手,莫可名状地拨弄着窗帘上的光影。 记得那些幽灵般的诗句,正是沿着如许光影的变幻而渐次氤氲开来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朗读者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出奇地纯净,仿佛里面含着一颗颤颤巍巍的灵魂。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项上的头颅被揭去了一般,呆若木鸡,许多年以后方始悟得,那便是诗的大能。电台里的DJ似乎也着了魔,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首亦短亦长的《断章》,神异的语息似能将人引向无尽的远方。尤其是每一句诗里的“你”字,被拖得又长又沉,恍如来自无何有之乡的一声声召唤,简直能勾人魂摄人魄。老实说,当时的我并不明了卞之琳的心结,也无从得知学者们微言大义式的阐发,只隐约觉得这是一首关于他乡的诗,有着比眼前的夜色更为深广的可能。在日复一日的潜吟默诵中,我磕磕绊绊地走过了一段贫瘠而又亢奋的青春岁月。 或许光阴是世间最伟大的发酵师,诗中很多隐伏的情愫唯待世易时移后方得一一浮现。譬如《断章》中的那个“看风景人”,直至逼近青春的尾巴,我才对其产生刻骨铭心的同情。川端康成说,美是邂逅所得,而生命中的那个“你”又何尝不然呢?四月的太子湾花开遍野,游人如织,在蜿蜒的郁金香丛里,我偶然发现了“你”的背影,不禁大吃一惊,瞬间体尝到了“看风景人”的处境。 后来,她也曾有意或无意地问起:“你研习卞诗有好些时日了吧,可有最心仪的诗句?”屏息良久,我才磕磕巴巴地背了一遍《断章》,声音轻极低极,几乎淹没于突突的心跳声里了。而她,照例浅浅地一笑,恍惚间走在了我的前头,将浓浓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我忽然绝望起来,望着她,望着她的黑影,竟似陷入了无涯的泥淖,再也没力气拔腿向前了。无数个开满郁金香的春日纷纷逝去,待南下的邮车捎来她的书信,我已然从卞之琳的诗歌世界里走了出来。暗黄的纸笺上不见其他话语,唯有短短的四行《断章》横亘其间,如沟堑,如瘢痕,如四条被寂寞养肥了的长蛇。我细细地辨析着她那些欲显还隐的横竖撇捺,越来越深切地感到,在“你”和“看风景人”之间始终悬着一只脆薄剔透的瓷碗,里面盛满了月光,也盛满了黑夜,盛满了浅笑,也盛满了绝望。在时间的无边荒野里,“你”不敢回眸,“看风景人”亦不敢上前,因为谁都害怕听到那巨大的碎裂声。 回到换了容颜的故乡,踏着众人的步伐工作,买房,娶妻,生子,我逐渐感受到了世俗生活的温暖与踏实,竟也于不知不觉间淡出了那段“看风景”的时光。直至去年秋初,窗下翻阅新修的教科书,我才再次遭遇卞之琳的《断章》。许是天光昏黄了吧,我下意识地扭亮台灯,逐字逐句地重读了一遍,像是在轻抚一张被皱纹遮掩的脸,竟也没有撕心裂肺地哭上一场。 到底是快入不惑之年的人了,我暗想。孩子们的笑脸依然如三月般明媚动人,显然藏着无限的“风景”。我什么都没讲,只是让他们任选一种最契合自己生命体验的语调,念念这首才开了头即煞了尾的《断章》。男生女生都很兴奋,循着各自的敏感点,有的作呼唤科,有的呈私语状;有的一往情深,有的暗自神伤;有的默然自安,有的怨艾难平。独坐教室一隅,听着各色版本的《断章》,我忽然获得了一种置身局外的豁亮感。余光中先生尝言,《断章》的结构“令人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那么在“你”看风景和“看风景人”看你的背后,岂非还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么?站在中年的高楼上,我隐隐地听到了诗人描述这场你我永相隔的人间戏剧的声音,不动容色,深广莫测。看着九零后的年轻人在诗行间抑扬顿挫,我神思游离起来,仿佛遇见了与自己形似而神已不似的青春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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