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 到了穿单衣也会出汗的时候,我又要问大人了:“好去耪河了吗?” “耪河”就是游泳,老家方言里没有“游泳”这个词,这个“耪”字是我根据声音结合意思杜撰的,字典里的意思是“用锄翻松土地”———游泳是不是像把河翻松? 也有外来户把游泳叫作“凫水”。“凫水”这个词倒是有些出处的。鲁迅在《呐喊·社戏》里写道:“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一两个还是弄潮的好手。”刘白羽《一个温暖的雪夜》里也提到:“出一身热汗,扑通一声跳到碧清的河流里去凫水,那有多舒服。” 大人们无一例外都会说:“早呢早呢,楝树滚滚还没结呢。” “楝树滚滚”又是一个方言词汇,意思是楝树子。“二十四番花信风,楝花为末。”楝花开就意味春尽夏至。但这个时候还不可以耪河,说是要做下毛病的。 等到梅雨过了,稻抽穗了,知了叫得声嘶力竭了,安静了三季的河就兴奋起来了。 我家门前有一条名叫四塘横江的河,水面宽约四十米。夏天的傍晚,河面上下汤圆似的浮着附近的农家孩子,个个好似鱼龙舞,欢腾赛过鹅鸭叫,钻狂澜,逗浪花,最羡凌波微步移,逍遥跃上翻腾浪。 在江南农村,不会游泳是危险的。我和哥哥都先后差点被淹死。先是我。上学前一年冬天,我和哥哥到一户农家做客。阿姨带我们从供销社买吃的回来,远方敲锣打鼓一支迎亲队伍,我们引颈眺望。不承想,脚下的岸塌了一个缺口,我身体一斜,握阿姨的手放开,懵懵懂懂的,就到了河里。我本能地手脚乱动,倒也没沉下去。一个挑担的男人路过,当即下到坡底,伸过扁担让我抓。说也奇怪,我渐渐地就往扁担扑腾过去了。阿姨脱下棉袄包住我,男人抱着我飞奔回阿姨家。喝了些姜茶,睡了一觉,傍晚时我又活蹦乱跳了。 然后是哥哥。妈妈还在收拾晚餐后的桌子,我们急不可耐去棉站大院内的水塘。他说声:“妹妹,看我憋气时间长不长。”就沉到水下。那时我们正学憋气。他迟迟不上来,我说:“哥啊,你今天好厉害,憋气时间这么长。”他久久不上来,我奇怪了,才想起找妈妈。路上看到熟悉的大人,面子薄,不敢说。妈妈一听赶紧扔下抹布跑,拖鞋跑掉了赤脚跑,看到那几个大人就高呼“救我儿子”。哥哥被捞上来已像死了一样,送到卫生院,过了十多二十分钟,哥哥“嗯”了一声,人群一阵轰响,我也能呼吸了。因为妈妈说哥哥要不醒来要我好看。我一直不明白,哥哥怎么就不晓得扑腾呢? 如此,爸爸就铁了心的要教会我们游泳。本以为我有游泳天赋,可到了水里怎么扑腾都下沉,爸爸怎么演示怎么吼都没用。哦,记忆中的浮力,浮力,你怎么就消失了呢?有一天夜里做了个梦,梦里优哉游哉地划,身子就树叶一样漂起来了。第二天,照着梦中的感觉游,果然游起来了。当天,我已能游出十几米。原来,学游泳的难点是放松而不是学姿势。 游泳,蛙泳、蝶泳、自由泳、潜泳、踩水,这些水里的本事对我而言全不在话下。仰泳时只需稍稍动动脚掌,人就稳稳地躺在水面上,游一个小时也不会累。高树知了嘶叫,身下水波清凉,间或有小鱼啄你身体,那滋味比如今躺在席梦思上好多了。男孩子们总是淘气,会突然蹿起来泼你一身水花,呛得你鼻腔发酸。 最刺激的莫过于跳水了。粮站旁有一座桥,印象中离水面有三层楼高。记得刚学跳水时,几天里,我“光打雷不下雨”,架势摆了几十回,就是跳不下去。那天,冷不丁被一个男孩推了一把,我像石头一样坠落,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完了!尖叫声划破河面。果不其然,被水面撞痛却得不到一点承托,无可救药地下沉,水色从来没有过的暗沉,水声汩汩如死神的狞笑,长发遮眼如水鬼的魅影。绝望中,这股下沉的劲道突然减弱终至于无,一股相反的力量托举我上升,我赶紧挥手蹬腿,水面变亮———我重生了!上岸后,我顾不得找那个男孩子算账,再次体验类似飞翔和劫后重生的快感。到后来,我像上了瘾,每天不跳几次水,一晚上都不畅快。 现在,在规整、卫生的泳池里,再也没有童年的那种舒坦劲了。有时我也会遗憾地想,生活条件便利的同时,难免会失去一些野趣,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就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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