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玲飞

　　一到这里，我就注意到，这摆着三十桌左右的露天餐饮场所中，转悠着三四只土狗。它们并不追逐打闹，缓缓地踱着步子，并不急切地乞求人们投喂给它们食物。因为，这里吃饭的都是陌生客，它们有自知之明，人们不驱赶它们，已是宽容了。但它们故意在餐桌间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其实是在等待机遇，只要逮着一两个略微手松心软的人，它们的机会就来了。

　　我一落座便想，不要把餐桌上的肉扔给狗吃。同桌的朋友虽不陌生，但也不是熟到不拘礼的地步，一落座便把餐桌上的肉扔给狗吃，不合礼数。

　　果然，一上菜，一只大黄狗就慢悠悠地来了。它绕桌转了一圈，走走停停，看着我们。我摆出一副冷漠面孔，侧着头，眼睛的余光淡淡地扫了扫这只狗，个太大，毛太长，不洗澡，洗了也是白洗，因为它是生活在露天的。我继续吃我的，和同桌的朋友们说话。那只大黄狗呆了一会儿，没戏，便离开了，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难过和失落，好像它只是顺路经过，休息一会儿，欣赏一下风景。它还爱面子，像摔了一跤，很疼，却故作淡定。

　　它不知去了哪里，也许去别的餐桌边演这一幕。既然走开了倒也清静，我想。 

　　可是，它好像很傻，记性很差，不到两分钟，又来了。刚才受到冷遇的事已忘光。它假装散步到此，隔着礼貌的距离，看着我们，它站到每个人的身后、身旁，让每个在座的人都看到它，但它不会太招摇，比如模仿人类直立或发出讨好的声音。我们依然漠视，我谈笑风生，根本不把这只狗放在眼里，偶尔假装看风景，把头侧一下，顺便也看到了这只狗。它也很淡定，只是在一旁闲站慢停，不显山露水，甚至有种抬头看天的心态，好像在说，我不是要饭的，这公共场合我爱站哪儿站哪儿。

　　三四只狗是分了地盘的，这只狗在这一带转，那只狗在那一带转，从不串岗，这是狗的领地意识，它们有自己的规则。落座后，就只有这一只大黄狗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它们似乎有自知之明，晃的狗太多了不雅观，一只才是能让人接受的。 

　　我们都不理会它，它也不急，好像已知道它在这里得不到好处，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不放弃。它来了，转悠一会儿，又无趣地离开，远得我的眼睛一时看不到它。可这个没志气的大黄狗过不了两分钟，又像初次遇见我们一样，怀着希望走来了。它转悠一圈后，最后总是站在老汪的椅子后方，老汪坐在我右边。 

　　它像得了强迫症，要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来了，又去了。这是它的把戏，这把戏一定会博得某个人的注意。只要餐桌边还坐着人，它就一直来来去去地晃。

　　我忽然觉得这只大黄狗十分宽宏大量，我们“伤害”了它无数次，它一次也没放心上，一点也不生气。它总是怀着最初吃肉的希望，缓缓地走来，它已经来回走了很多路，消耗了很多体力。 

　　这对大黄狗不公平！于是，在第Ｎ次后，我夹了一块鸡肉向它奋力扔去，差点扔过头，快要掉进附近的池子了。它立即回身叼起肉，好像这块肉是我不小心掉的，被它捷足先登，钻了空子先抢了，所以它心虚，不敢在我面前吃。它叼着肉、压低头、躬着肩、夹着尾巴像过街老鼠一样开溜了，好像它是冒着一路枪林弹雨小心翼翼地逃走的。吃完了，它抬脚又回来了，这次不再打探转悠，而是直接站到刚才捡肉的位置，守株待兔起来。

　　我又扔了一块，这次扔得近了些，大黄狗叼着肉，又避到别处吃，吃完又回来站在老位置。这次，我故意把肉扔在自己脚边，这样，它想捡肉，就要冲破它自己设定的安全距离。果然，它看看肉，又抬头观察我，我故意面无表情，不言不语，摆出深不可测的模样。大黄狗一时吃不准我是啥态度，几番欲前又止。我都等得烦死了，它却一直在一步之遥外想东想西。于是我回过身子不正眼看它，它见这一空子，上前一步叼起，又开溜了，吃完又马上回来候着。

　　很快，它就知道我不是不小心掉肉，而是有意给的。这样，它就不再躲着吃，而是叼起肉后略倒退一两步，斜侧着身子啃起来。它的退避已不是害怕，而是不好意思，似乎怕它的吃相吓着了我。再后来，它连这一两步也不退避了，哪里叼起就在哪里吃，好像已与我熟到不拘礼的地步。 

　　它总是贴着老汪的椅子坐着，我有些生气，为什么老汪看都没看它一眼，它却像是老汪带来的宠物，选择与老汪形影不离？后来我想，如果它坐在我的椅子后，我看它就要转一百八十度，它坐在老汪后面，我只要转九十度就行了，果然是有计谋！ 

　　我喂了大半盘鸡肉给它，它还不知足，只等着再下一块鸡肉落地。我就对它低声说：“你已经吃得很多了，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了。”它仰着头，眼睛清澈如星，在暮色中闪着晶莹的光，它像个傻子一样，一点也没听懂，一步也不离开，一脸茫然地用信任的眼神认真地与我对视着，我忽然想起一个成语：大智若愚。 

　　一只狗，会坚持不懈、会欲擒故纵、会不计前嫌、会保持安全距离、会装傻子、会察颜观色，似乎在与人类打交道的经历中，修炼成了一个心理学专家。

　　一只狗，它很聪明，也很单纯，很可爱，也很无奈。它其实就是一只简单的狗，为了多吃一块肉而已。我写它，也简单，只是在几秒钟的对视时发现它的眼睛是纯净的星光，一闪一闪，很温和，令人坚冰般的心也化成了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