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军 天天如此,从凌晨两三点开始,就有一只鸟在小区的楼顶上高叫。叫声嘹亮而多变,在夜色中回荡不已。这种宛然多明戈或帕瓦罗蒂般的独唱,经常会导致一片合唱的出现,让夜色直沸腾至曙色。我知道,这是爱情的力量,这是春天的力量。史蒂文斯说过的,“春天像正在脱衣的美女”。 唐代有一位诗人金昌绪,写过一首诗叫《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女子正在梦中去和久戍辽西的丈夫相见,不想一只黄莺的叫声吵醒了她,气得她打跑了这只讨厌的鸟儿。这只黄莺儿也是在呼叫情人,这就更让她怨恨了。可见鸟叫声吵人是自古有之的事情。唐朝时吵了这位多情女子的,是一只黄莺儿,这些天一直吵我的,究竟是什么鸟呢? 这鸟有时白天也在叫,站在楼顶的边缘,甚至在高层的挑窗上。它是黑色的,体型较大。在城市的回声中,这叫声比唐朝的黄莺恐怕是响多了。我开始想,它会不会是乌鸫? 我和乌鸫打交道,始于我扛着一枝燕牌或峨眉山牌重磅汽枪打鸟的年代。那时,就有一种大大的鸟,大约比麻雀大四倍,羽毛乌亮,尖喙金黄,在树林中,在草地上,跳来飞去。这鸟智商很高,我慢慢靠近时,它好像并无感觉,可刚一接近射程,它就吱的一声逃走了,回回如斯。我打下过麻雀、山麻雀、白头翁、白头黑鹎、山雀子、白脸山雀、绣眼、蜡嘴、红尾伯劳、画眉、喜鹊,甚至一只鹰。但我从来没有打下一只这种黑鸟。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已向被我杀害的那些鸟儿的灵魂深深忏悔,但我还是没有弄清这黑鸟的名字。 我一直怀疑这鸟是不是就是乌鸫。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读到史蒂文斯的《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这首诗后,就一直怀疑。“周围,二十座雪山,/唯一动弹的/是乌鸫的眼睛。//我有三种思想/像一棵树/栖着三只乌鸫。//乌鸫在秋风中盘旋。/它是哑剧的一小部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一个整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和一只乌鸫/也是一个整体。……”史蒂文斯的这只乌鸫,可以说震惊了中国的现代诗坛。也使我始终觉得这如同神鸟一般的乌鸫,不可能就是我眼前的这黑鸟吧。我一直不敢称它为乌鸫。 那一天,我走过一棵高大茂密的樟树下,听见树上有鸟在高叫。抬头望去,就是这只黑鸟。它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急切地跳走着,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到这一头,一边不停地鸣叫。我一直仰着头看它,感到时间变成了绿色,而且第一次没有痛苦。这茂密的大树就像一座小城,而黑鸟正在一条街道上等待约会,姑娘迟迟不到。这街道十分干净,风吹过,周围去年的叶子像旧屋顶一般纷纷坠落,黄色的、红色的、绿色的,仿佛是一场美好的崩溃。崩溃的叶子打在我的头上,我感到十分幸福。这使我下决心要弄清这只鸟是不是乌鸫。 查阅百度“乌鸫”条,终于知道了乌鸫不但分布在欧洲、北美,亚洲也有,中国也有。条目上“中国分布”中,竟注明有“浙江宁波”。再对照图片,我终于确定我一直想弄清的这种黑鸟,就是乌鸫。史蒂文斯的乌鸫,在宁波飞翔。 因为诗歌,一只十分普通的鸟,具有了神性;而正是这种神性,使得普通的大自然和生活产生了非同寻常的美。 乌鸫的叫声多是“吱———喳喳———”这类称不上宛转动听的音调。而凌晨在夜色中鸣叫的鸟儿,声音非常好听,甚至具有音乐的素质。它很可能并不是乌鸫。 在宁波还有一种黑色的鸟儿,不如乌鸫常见,可能是一种季节性的候鸟。它们虽然在颜色和体型上与乌鸫十分相似,但更像八哥,飞起时两翅中有明显的白斑,只是喙与头部间没有竖起的额羽。乌鸫是比较孤独的鸟,伙伴不多。但它们成群结队地飞,叫声嘹亮。在凌晨欢叫不已的,可能是这种鸟。但是,有资料说乌鸫的叫声多变且有金属质感,是鸟儿中的歌唱家。那它在我眼前发出难听的叫声,很可能是故意的。乌鸫善于模仿别的鸟叫。 不论是乌鸫,是八哥,还是什么未知名的鸟,它们在这座城市的春天欢叫,就是这座城市的幸福。至于它们要吵醒我或吵得我不能入睡,我只当这是它们替曾经被我伤害过的鸟儿们报仇吧。我愿意承受这报仇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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