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

　　我这长发养了好多年，秋冬季披肩，春夏季盘起来，偶尔去修剪一下，烫个发，染点色，倒也简单省事。今年感觉烫过的头发干枯发黄，经常纠缠在一起，梳起来总会扯下一把，突然就大不耐烦起来，下决心去剪发。

　　要把长发变成短发，需要下一番决心。中国人历来看重头发，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头发也确是“懂人心的”，它会替你坦白“说话”，决不遮掩，譬如遇到愤怒的事情就会“怒发冲冠”，遭受重大打击难免“一夜白发”。你要是年纪小，那就是别人口中的“黄毛丫头”或者“黄毛小儿”；你要是操心过度，就保不准“早生华发”；即使养尊处优，也可能早早两鬓斑白，那估计是来自你爹妈的遗传。所以，头发真是充满了历史的传承和生活的印记。我特别笃定的是，我七十多岁的老妈头上还是黑发占主流。我有时对着镜子起劲地找白发，女儿曾困惑地问，那你到底是希望找到呢？还是希望找不到？我不由讪笑，找到表明行动的成功，找不到表明遗传的成功。 

　　既然头发“会说话”，所以就不能免俗地希望它说中意的话，有时真话总不是那么入耳。科技如此发达，当然可以逼着头发改变“说法”，或用颜色或用曲直或用长短。譬如把白发染成黑发，自然显得精神些；把黑发染成红发，当然表达奔放。短发一般表达干脆利索，而长发更多的是传递一种女人味，这种味道不外乎用柔顺、温柔之类的词来描述。所以谈恋爱的女孩子总愿意留一头飘柔长发，情歌唱起来也顺理成章，“穿过你的长发的我的手”，如果是“穿过你的短发的我的手”，那就不好判断会出现什么情况。男人虽鄙视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但在传统观念里，“柔顺”仿佛比“见识”来得重要，所以相亲时还是中意“长发飘飘”更多些。而女孩子失恋了什么的，总要力图“斩断情丝”，情不一定斩得断，“斩”头发丝总是可以的。所以看到女孩子突然把长发剪短了，短到男生头一般，总难免引起旁人揣测失恋了什么的。 

　　而人到中年，突然去剪个短发，固然图个干净利落，但同样也得承认有情感的刺激。因为这个年纪的女人，渐渐发现自己很难“柔顺”了，不但头发要分叉干枯，生活也变得此起彼伏。你再不能像孩子一样撒娇，父母已渐渐老去，乃至离你而去；你再不能像恋人一样耍赖，因为你丈夫只希望你别赖着他；当然也不好对孩子黏糊，因为孩子急欲展翅高飞。所以，剪个短发，固然是生活的常事，却也隐含着人生某个阶段的特定意味。女孩子说自己是个“女汉子”，实在是有娇嗔的成分，那中年女人或许真的是实打实的女汉子。所以说有人用“彪悍”一词来形容大妈，实在不是针对女人，而是感叹这岁月该有多粗粝吧？ 

　　理发师干脆利落地剪着发，头发纷纷落下，在他手里，头发只有发质好坏吧？或许他也不在乎发质，他在考虑是否能让我有更多的消费，而事实上，他也一直劝我烫个新发型或者染个新颜色，他不知这纷纷落下的不只是头发，也是我过往的岁月。我在不胜感叹里只想剪个短发，只留下刚长出的未曾烫染过的新发，我这样做，或许只想看到人生原本的模样，或许只想与过往作个了结。

　　突然想起来，女儿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梳着马尾，头发蛮多蛮长，她隔一天就要洗一次头，还要吹干，颇费时间。有时功课紧张时，她做作业，我站边上帮她吹干头发。有时我不胜其烦，几次建议她剪个短发，她无论如何不答应。后来我才意识到，孩子在学校读书，整天穿着宽大的校服，为了活动方便，也从不穿校服裙。所以只留下马尾，也只有马尾，算是一个女孩子对性别与美的所剩无几的念想，她当然不肯舍弃。现在她去读大学了，就把马尾放下来，变成“长发飘飘”了。再深想下去，好像我从小也一直梳的是马尾，而我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上她扎的是俩可爱的麻花辫，那比我们更有花样，或许也是因为那时生活没有花样。我母亲现在当然是短发，还是自个儿对着镜子剪的。前两天我和女儿视频聊天，我给她看我这新剪的短发，她说她打算去烫个发尾。 

　　她这个年纪，要做的当然是加法，而我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做减法了。挺不错，加加减减，这世界自有其平衡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