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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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9月08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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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日子

  ◎朱丽群 

  

  后背略微佝偻,左边的肩膀像不到分量的老式秤杆明显地向右边倾斜。从裸露的手臂和碎花裤子下的脚踝,可以窥见她一身黝黑的皮肤,像天天曝晒在太阳底下,油黑得有些发亮。 

  老人家今年74了,算不得高龄。然而你从她一头几乎花白的头发来看,从纸片样干燥皱褶的皮肤看,她又实在太显老。 

  此时,她缓步行走在水泥道上,我们都放慢了脚步跟随,五六双拖鞋与地面摩擦发出闲散而有节奏的踢踏声。远行在外,能给老人家安慰的,只能是假期中的陪伴。这次回来,天天必修的科目,就是晚饭后陪老人家一起散步。 

  太阳已经看不到了,天光还敞亮着。 

  天空光溜溜的,纯色的蔚蓝。偶尔有羽翼样洁白飘逸的云朵,一两处润泽写意的皴笔。田地里,远处小山丘,传来鸟鸣、虫吟、蛙叫,独奏与合唱间杂,在耳边萦绕不去。小山村安静极了,像一只鸟拥有整个广阔天空,像婆婆日日守着空荡荡的家。 

  小山村最喧闹的日子,总是在过年的时候,在外学习打拼的人儿都回家的时候。 

  车行千里。当坐车开车的人都软塌无力的时候,进入小山村,面向家的方向,就会挺直脊背,睁亮眼睛,像是迷路已久的人突然找到了出口的方向。 

  水泥道旁,就在地势稍高些的那棵老松树下,伫立着一个身影。老松树用墨绿遒劲的枝桠护卫着她。身影模糊,却又熟悉、亲切,她静静地立定在那儿,朝着村口的方向,旁边经过的喧闹离她那么遥远,像在另外一个世界。

  每次我们都不告诉她要回家的准确时间,怕她痴等。可是她估计我们大概要回家的几天,天天站在老松树下等。切切的,心无旁骛的,任谁也不能动摇。 

  公公两年前走了,五个子女住在城里的,做生意的,在外教书的。留给婆婆的是一座没有人影的空房子。一年大半时间,坐下来,走过去的,都是她一个人。她像只孤单的鸟儿守候着整片天空。 

  她不觉得自己孤单,每天都安排好自己的事,白天干事,早晚散步。 

  房前屋后,都有她开辟的菜地。豆棚里,垂着细长的豇豆;瓜架上,吊着翠翠的黄瓜。一口咬下去,清香脆嫩。今年,婆婆搭了三四个黄瓜架子,陆陆续续地收了上百根黄瓜。此外,空心菜、苋菜、辣椒、秋葵,日常要吃的蔬菜,菜地都有。菜地四沿,用半人长的细竹围栏。每次,我午睡刚醒,阳光仍旧扑闪着灼热的光彩,门前,枣树的枝叶绿得发光,树梢上筑了个鸟窝,松枝叶晒得干焦焦的,这个时候,窝里的小鸟雀静静的,不发出一点声响,也不在树枝间跃跃欲试。透过阳台的玻璃门,总能看见老人家勾着背,前俯后仰地在菜地里。过一会儿,抱着一小捆豇豆或是几根黄瓜打开小竹门出来了。她从不戴斗笠或蒲帽,从不拒绝360度无死角的太阳,将一身皮肤晒得黝黑透亮。 

  她还管着八只鹅,十几只鸡和一小群鸭子。鸡是散养的,她把鹅集中在水泥砖围砌的园子里,园子里种满了橘子、金柑、柿子、枣树。白天,它们就在果树的空隙间追逐嬉戏。傍晚天色渐渐暗淡的时候,婆婆一撮嘴巴,吹出温柔的呼唤的调子,把它们聚拢在离屋十来步远的木窝棚里。鹅们总是在暮色将临时挥闪着蒲扇样洁白的翅膀欢快地飞向木窝棚。

  大清早,天光刚打开,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她把鸭栏门打开,黄茸茸的小鸭挤着橘红色的脚蹼涌出来,用脆生生的叫唤表达着新一天来临的欢喜。婆婆围着大团花杂色围裙,穿着灰黑色的拧扣布鞋。支着尖端系有红布条的长竿,缓缓地走,一点也不着急。沿着水泥道把鸭子赶到附近的小溪里。小溪三四丈宽,两岸,有高大的林木遮蔽。溪水安稳地在草丛中流淌,声音温柔隐秘。连续的晴天,溪水很浅,中央还能看到裸露的砂石。鸭群纷纷从一处小埠头下水。 

  “妈,别忙了!”我曾不止一次劝阻她。 

  “你们放假回来,总要有东西招待。这里没有海鲜,能吃的就是这些。” 

  婆婆静静地度过她的日子。这日子的核心,便是为我们放假时的回归早早地做着准备。 

  “妈,你住我们那里去呀!一个人在这里多少孤单!”我停下脚步,又对她说。 

  “这里住了一辈子,去哪儿都不习惯。”婆婆微笑着睁大眼睛,我分明看到枯瘦的眼窟里还透出一股明亮的精气神来,眼角的皱纹密集清晰,微微上扬。 

  这次回来,我们每天傍晚都从家门前的水泥路出发,陪着老人家一直散步到两三里外的村办小学。 

  村民的楼房大多依着山丘而建,掩映在高挑浓翠的树木之间。立秋已过,路两旁,茁壮的稻禾散发着草叶的香味,满眼的绿色,有些已经抽出嫩黄的穗子。路边沿的松树、细竹与草叶间常有鸟雀从空中飞落,在枝叶间点着碎步跳跃、休憩、观望,有些还聚在一起闲聊。稻田上方的电线上立着好几只斑鸠和长尾巴的鸟雀,变换着清脆的调子鸣叫。 

  我饶有兴致地欣赏周边的风景,呼吸着纯净新鲜的空气。 

  一路说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弯到另一条僻静的水泥道上,离村庄有一段路了。刚刚还有些扑面的热气逐渐散开去。山村树木多,散热很快,手臂上很快有了微微的凉意。 

  稻田与远远近近的山丘都沉在暮色里了,路边茅草那灰白的花穗在清风中柔和地拂动。合奏的虫鸣,青黑的暮色越来越浓。我感到孤独正无边无际地裹挟眼前的这片土地。 

  婆婆在我前面缓步浅走,后背微微佝偻,左边的肩膀依旧向右边倾斜。 

  再过几天,我们又要离开她远行,她的日子仍要在等待和准备中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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