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9版:微虚构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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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14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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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郑和琴师

   

  □枕 流

  老胡病了。但团里的演出计划不能打乱,所以领导赶紧从外面剧团调来了一个主胡过来,临时充当老郑的琴师。

  老郑去排练时,看到了这个代班琴师:长削脸,瘦高个,看上去比老胡略小几岁,正坐在排练厅的角落里调弦试音。

  行内人都知道:唱京戏的,没有一个长年累月的好搭档不打紧,打紧的是身边必须有位能“托”着自己的好琴师。拉琴和拉琴可不一样。知根知底的琴师能把你演唱时的嗓音瑕疵、气息漏洞,甚至行腔运调的错误纤痕不露地给遮掩过去,最终将你的动人的音色和唱腔烘托到如轻云出岫、彩凤临空般美妙。本来,老胡就是这么“托”着老郑的。两人合作多年,艺术上可谓相得益彰。两人的私交也甚好,可谓情同兄弟。

  现在老胡病了,老郑心里难受。一个人在后台转悠时,会用苍凉之声哼唱《四郎探母·坐宫》里那几句郁闷至极的唱腔:“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大家一听,都明白:这是又在惦念老胡了。

  新来琴师老乔的表现倒还不错,琴拉得清越动人,但不耍花活,拉过门时也没有爱炫技的毛病,基本上是规规矩矩、一板一眼。连那几个耳朵精得几乎要长出探测仪来的老戏迷也都说:老胡的琴好,不过这位乔先生手里的活计也不等闲。

  大家一致肯定老乔的胡琴好,可有一个人就是不这么想。谁呢?还能有谁?老郑呗!

  “老乔,今天那段反二黄,你可拉洒了!”

  “老乔,刚才的流水你拉到姥姥家去了吧,不合我的调门呀。我说这是你的琴来托我的唱啊,还是我的唱来托你的琴啊?”

  “老乔,我的《文昭关》可是按照余叔岩的路数唱的,你怎么回事,拉着拉着,拉到杨宝森的曲调上去了,这叫我怎么办?”

  “老乔……”

  也幸亏是老乔,脾气跟棉花似的,人家一拳轰过来,到他这儿,没声了;换成别人,早就骂娘走人了。大家心理都清楚:照老乔的技术,在别的京剧团里,估计也是有资历的前辈和业务上的骨干。现在老郑这样没事找事地训斥他,实在是过分了。

  于是有人开腔:“老郑,人家老乔到底是刚与你合作,多少还有些生疏,再怎么着,也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期嘛。你别太挑剔了,要多担待些。”

  老郑可听不进去,他见有人帮老乔说话,更来劲了,一提嗓门:“我这是对艺术精益求精。再说了,我当面提意见,也是为他好。他老这样胡拉胡琴,谁受得了!”

  这“胡拉胡琴”四字就完全是无中生有了。团里一个唱花脸的,是个火爆脾气,实在听不下去,喝道:“老郑,你得了吧!你那几根弯弯肠子我还看不透?不就是老胡病了你不开心嘛!你把气全洒在人家老乔身上,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成天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你有本事,有本事就别用琴师,光棍一条,上台清唱!”

  老郑是不开心,他有空就去医院看望老胡。只有对老胡,他才会说出心中真正的“结”:“老胡呀,你快好起来吧!要不我真是没法唱戏了。上面给我派来的老乔其实真也算是把胡琴好手了。可我,可我一见他,就条件反射样地会想起你来……老胡,你可快点好起来吧!没了你的琴,我……”

  老胡是10月底走的,当时老郑正在外地演出。为了不影响老郑的心情,保证这次演出任务的顺利完成,所有人都统一了口径,瞒着这位余派老生。老郑心里还琢磨呢:“看来老胡就要痊愈了。等我回去,一定要他单独给我拉段《夜深沉》,我好好过过瘾。唉!就是不知道他医院住久了,会不会手生?算了,一切等回去再说了。”

  然而一回来:人没了,病床空了。老郑一下趴在了老胡睡过的病床边,嚎啕大哭:“老胡你这混蛋啊,不等我呀!不等我最后见一面啊,就这么走了……”

  钟子期走了,俞伯牙摔了琴。如今老胡不在了,老郑给团里递去了一张辞职报告。

  老郑是团里的金字招牌,他一走,整个团就好比是抽去了主心骨。于是领导们一合计,只能请老郑的家人给他做工作,同时也叫团里和老郑交情不错的人去劝。老郑被逼得没法了,最后硬生生扔下这么一句话:“要是团里能给我配个和老胡一样称心的琴师,那我就再唱几年。”

  这话简直就跟没说一样。斯人已逝,怎么可能找个和老胡一样的琴师?再说了,这称心不称心,还不是你老郑说了算。你说不称心,就是把当年给梅兰芳大师拉琴的琴师搬来,也没辙呀。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向来沉默的老乔幽幽说了句:“我去劝劝他吧。”

  老乔还真去了老郑家。老郑开门一见是他,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嗯,我来了。”

  “那……那进来吧。”他踢了一双替换的拖鞋给老乔,却没有半点请客人坐下的意思。

  老乔换了鞋,刚要开口,老郑先说话了:“今天你不拉琴,改行当到我家唱‘三国戏’来了?我猜是他们教你来唱《群英会》里面的蒋干吧?过江劝降,当说客来了?”

  老乔不理这茬,坐了下来,然后才慢慢地说:“老郑,你唱戏也快五十年了吧?和老胡搭档也快三十年了。老胡要是知道你为了他,伤心到不愿唱了,你说他在那边该有多难受啊……”

  只这一句话,扎扎实实戳到了老郑心中最痛的地方。刚才憋足了劲,打算往老乔身上撒的气立马全泄了。他低头,一下红了眼圈。

  “我知道,你曾说过这么一句话:‘老胡在,哪个琴师都不合我的心;要是有一天老胡不拉了,任谁来当我的琴师都一个样。’我明白这意思。但我告诉你,老胡临走之前,叫人托过我一件事,把他那把老胡琴送给了我。他托人传话给我说:‘老乔呀,求你了,要继续给老郑伴奏,好好替我继续托着他的唱,千万把琴给他拉好了。老郑这辈子唱戏能有今天,不易啊!’”

  老郑听完这话,合上了眼睛,眼角瞬间就溢出了一行泪水。半晌,他睁开泪眼,默默地看着老乔,然后诚恳地点点头,说出了四个字:“谢谢,我唱!”

  插图 严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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