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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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20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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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迁

  ◎孙文辉

  

  自我记事起,外婆便住在古窑浦了,彼时我误以为是“乌窑浦”,并莫名其妙地与外婆乌黑的面庞联系起来。现在想来,外婆的病根那时就已种下,只是大人们谁也没说破。外婆照例堂前屋后地收拾着,怎么也闲不下来。不落雨的日子里,稍有点力道的男人都下地去了,空荡荡的宅院内常常只剩我和外婆,如影随形似地来来回回。偶有乞丐路过,外婆总会唤我去米缸舀米。看着乞丐老汉张着土布口袋、又感激又欢喜的样子,我常忍不住央求外婆:“发大水时,阿拉也去外头讨饭吧。”外婆一边招呼乞丐,一边满口应承:“发大水时,阿辉和外婆一道去外头讨饭。”话音刚落,隔屋的大妗母就跳了出来,训道:“好教不教,教人讨饭,侬想坍谁的台呢!”外婆不响,抓起我的小手径往里屋走去。

  桃花开的时候,外出养蜂的父母依然没有回来。外婆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只是手脚慢了些,天亮梳头,常会掉下一绺一绺灰白相间的长发。没有玩伴,我便缠着外婆去后门头掘“土豆腐”。春天的大地缀满了细细碎碎的花草,弥散着淡淡的幽香,让人觉得寂寞亦是一种秘密的喜悦。外婆用铁刮子削出一片平整的地面,我握着直头草刀,上下两刀,左右两刀,便可掘出一方又肥又厚的土豆腐来,像极了豆腐阿二店里的压板豆腐。在与外婆短暂的生命交集里,我似乎一直在重复这套掘土的动作,并用掘出来的土豆腐喂养了我那孤单而又贫瘠的幼年。有时贪多了些,土豆腐便会沉甸甸地压着竹篮子。小妗母见了,免不了阴阳怪气地调笑一番:“噢哟哟,外孙皇帝出息了,不吃白饭了!”外婆不吭声,只暗暗地瞪了她一眼。 

  父母回乡种地后,外婆搬到了五洞闸,长年灰暗的脸孔渐渐泛出了血色。家人们都以为外婆逃过了一劫,外婆自己也觉得舒泰了不少,抢着要下地干农活。母亲先是不许,后来看着白晃晃的棉花来不及摘,也便没再阻拦。在日后的回忆里,我差不多记不清外婆摘棉花的样子了,只觉得她的背后有一只庞大的簟箩,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我那方狭小的天空。在挨挨挤挤的棉株丛里,我不断地睡去,又不断地醒来,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地头。外婆见我无聊,便叫我“躲猫猫”去。为了远离外婆的视线,我常常躲进隔壁人家的棉地里。“藏好了吗?”外婆遥遥地问,却并未放慢摘棉花的节奏。我摁紧心跳,不响。外婆再问,我依旧不响。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外婆才会咬紧牙关直起腰来,朝着成垄成垄的棉花地吃力地唤着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

  没过多少时日,外婆的脊背便被越堆越高的棉花压弯了,此后再也没有挺直过。母亲几乎悔青了肠子,死也不让外婆再下地了。可对母亲这个幺女,外婆似乎怀着无限的歉意,总思忖着再做些什么弥补弥补。趁母亲外出的当口,外婆又偷偷地纺起了棉纱。摇车的翅子转啊转,吱嘎吱嘎,布绩吐出了龙须样的细棉线,很快绕满了一个又一个纱锭。可惜那时的我对这棉花变棉线的戏法,早已淡去了兴趣,转而玩起弹珠来。在外婆的摇车附近,我挖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洞,忙忙叨叨地进洞、出洞、再进洞、再出洞,慢慢地累积起一股少年特有的戾气来。当一粒出洞的弹珠被摇车翅子不慎摇走时,我破天荒地失控了,抓起剩余的弹珠就朝外婆身上掼去———然而没有动静,也没有声响。 

  许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那股巨大的静默,有时甚至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直到临终,外婆也没向任何人提过此事,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过。外婆心心念念地要回古窑浦去,毕竟老死于女儿家,会给儿子们难堪的。出丧那天,妗母们披麻戴孝、嚎啕大哭,并在道士的指引下争着钻棺材底,据说唯有如此,方能获得逝者在天之灵的护佑。可我竟然忘记了哭泣。外婆先被葬于岙口的土坟,后又迁至掌起的公墓,这两个处所成了我余下的少年时代的外婆家。去坎墩念高中后,我渐渐淡出了祭扫的亲眷群。但每逢清明,我总能从母亲口里得知,外婆坟头的荆棘被小舅斫清爽啦,外婆墓碑上的大字由大舅新描过啦,表姐的儿子也晓得拜阿太啦,琐琐细细,却让人无限温暖。在子辈孙辈点燃的香火里,劳苦了一世的外婆终于找到了安宁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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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