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6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15年12月10日 星期四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两地水说

  ◎谢志强

  

  我对水特别敏感:水的声音、水的动态、水的温度。 

  我家的住宅和我的工作室位于大运河的北岸,家和河之间隔一条马路、绿化带;工作室,往前三米多,就是大运河。每天,我沿着河边的甬道,早去工作室,晚归家,一去一回,两点一线,沿途看着河水涨涨落落,看见钓竿起起降降。 

  2015年6月9日准备乘高铁前往杭州之前,天不热,没出汗,我竟然站到家里的莲蓬头下边洗澡。几十股细细的水线仿佛缠绕着我的全身,刹那间,我想到大运河———故乡的河,故乡的水。 

  6月10日的萧山机场,播音员时不时地向旅客们道歉,那天的主题词是:抱歉。一切都不确定,难掌控。不得不改签。午后,安排钟点房,等候。莫名其妙地,我又打开水龙头,放了一浴缸温水,然后,浸入,尽量让全身浸泡在水中。小小的水龙头喷出的水,使我想到潮起潮落的钱塘江。 

  唯有此刻,我确认了水的地域性。 

  大运河、钱塘江的水,最终都汇入大海。 

  1982年,我从新疆阿克苏调回浙江余姚,相当长的时间里,我觉得江南的水实在放肆,随处都可见水,小河小溪不必说,单余姚城区里就流经三条江河。它们的方向是大海。不过,每每听见妻子放厨房间水龙头的水,持续的水声,弄得我焦虑不安,替水担忧,我会趁她不注意,关掉水龙头。 

  这大概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里生活过二十余年的我的条件反射式心理反应吧?宁波是座港口城市。我曾在沙漠里捡到过贝壳,据说远古时,沙漠曾经是大海。沙漠的另一种称谓是瀚海。当我来到海边,那深不可测、辽阔无边的大海,在我眼里,是沙漠的另一种形态:沙漠是凝固的大海。

  终于,20:30,飞机从萧山机场起飞。6月11日1:30抵乌鲁木齐,因阿克苏起沙尘暴,不得不滞留。折腾至夜3点多投宿,5点多叫早。途中利用时间的碎片,读加西亚·马尔克斯《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人故事》。我选择携带此书的理由是,其中的主题词为:梦想和旅行。 

  6月11日晨,播音员几次通告:飞机将要着陆,地面温度摄氏18度。 

  可是,所见的是灰蒙蒙的天———沙尘暴。天和地之间,不知飞机离地面有多高?疑惑。好像飞机是一只巨手,突然,拨开了沙尘,等我感到飞机落在跑道,终于看见带着沙尘的绿色。我的第二故乡蒙着沙尘。 

  我到阿克苏是为采访。6月11日,浙江省对口支援新疆阿克苏地区指挥部组织了一个援疆人才座谈会。第八批援疆人才即将结束一年半的任务,将于6月19日返回浙江。 

  随后,我采访浙江援疆教师,时不时地听到对时间的感受。浙江对口援助新疆阿克苏地指挥部徐纪平指挥长用一句话表达了许多干部、人才的时间观:新疆时间睡觉(通常是凌晨3点),浙江时间醒来。 

  徐纪平指挥长还有一句话跟水有关:床头放一瓶水。 

  2014年4月下旬的一个周日,麻陈东坐在宿舍里打算备课。对江南的湿润和绿意已习以为常的麻陈东,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新和县第二中学任教已有一个多月。备课时,他几乎能够察觉,干燥正无情地抽走物体的水分:一双湿漉漉的鞋子、刚洗过的衣服、才拖过的地板,还包括他身体表层残留的水分。

  顽皮的风携带着黄沙乘虚而入。窗台、桌面,所有的平面,都落上一层薄薄的沙尘,像裹了包装纸。而且,还耍淘气,降在头发上,眼睑上,仿佛给每一样物都贴上这个季节沙漠特有的标记。 

  麻陈东似乎已习惯:嘴唇持续干裂、出现血丝、嗓子隐隐作痛。 

  平时,上课,他还没这样细致地观察过。满目荒凉终于落实在了细节上。

  习以为常的湿润和绿意,在黄沙漫天的新和,有了参照系,反衬出弥足珍贵。他说:江南那连绵一个月的梅雨,下得心里发毛,现在却如此亲切渴望;妻子那繁琐细碎的话语,现在却如此温情缠绵。 

  这就是思念。思念需要时空的距离。援疆,是他人生的一次选择。选择,其实就是责任,就是付出。而且,他的责任已和新和二中的学生连接起来。 

  老师,我们喜欢上您的课。 

  老师,这里很干燥,您要多喝水。 

  学生们的话,就是一种生态:滋润、绿意。 

  2015年6月11日中午,我在阿克苏地区宾馆的房间,仿佛举行一项仪式,立在莲蓬头下,淋浴。我似乎向谁报到了,自语:我归来了。多少次多少次,我在梦里,以不同的年龄,重返第二故乡———阿克苏意为白之水,流经市区的是多浪河。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一条母亲河。多浪河仅是一条分支。 

  我像接受洗礼一样,我知道,这水源自天山融化的雪。(我已经不可能像童年那样行动,在酷暑,一丝不挂,潜入水里,长途奔流来的雪水依然保持着刺骨的寒意,我冷得上下牙齿咯咯打颤,蹿上渠堤,滚上一层灼烫的沙子。)流经绿洲之后,最终,它流向塔克拉玛干沙漠———瀚海,死亡之海。主流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河。 

  2015年6月23日,在疆采访结束,一夜未寐,我的脑袋里装满了故事,我已忍不住像牛一样反刍。我立在莲蓬头下,让水自上而下流遍我的全身。那一刻,我像是一棵沙漠里枯败的胡杨树,恍惚中,我的体内绽出了绿意。我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够亲近这里的水?但是,我只有采取这种方式告别。

  晨6点,阿克苏正在沉睡,我们乘车前往机场。14:30抵达杭州。杭州降雨,我在想象中,已迅速地把雨移至阿克苏。我很想打电话问阿克苏的朋友,证实想象和现实的关系:你那边现在下雨了吧?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