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选为迎亲队伍里抬嫁妆的后生,是在二十年前的一个春日下午。我和一个朋友搭档,抬着一张沉重的竹床,竹床上是茶杯、脸盆、玻璃器皿等一些系上红绒绳的生活用品,这样的竹床有十几张,我们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在夹道的鞭炮声中,歇歇走走,终于到达了十里外的女方家里。胳膊酸痛、浑身疲乏的我坐在客厅里昏昏欲睡,突然被一阵扑鼻的香气惊醒,眼前放着一碗酒冲蛋。自酿的黄酒醇香浓甜,加上桂圆干和生姜丝,喜庆吉祥的含意俱在眼前。一碗匆匆下肚,血脉通畅,经络舒展,疲乏竟已远去,热情的主人忙不迭加蛋,我们笑着推辞:“吃饱了,再吃就吃不动酒席上的全鸡全鸭和蹄髈了。” 黄酒冲蛋,是小时候家乡的待客之道,在绍兴、台州和宁波南三县一带颇为流行。远亲上门,端茶递烟寒暄之际,女主人早已在厨房里下好了酒冲蛋,一碗下肚,脸上红润润的,腼腆的亲情瞬间豪迈了起来。在物质尚不丰富的年代,人们表达好客之道唯有食物。家里来了客人,不管住多久,一日三餐之外,下午还有一道点心,酒冲蛋依旧是首选之物,它贯穿始终,是点睛之物。那时候逢年过节,亲戚们喜欢互相走动,客人一连住几个晚上是常事,房间不够睡了,就在客厅打个地铺,没有电视,但有说不完的家常,也许是临睡前的黄酒冲蛋让人们四肢热乎,精力弥漫。 那时候的黄酒冲蛋是点心,蛋是主角。在物质丰裕的现在,家乡一带如果还用酒冲蛋来招待客人,恐怕会惹人哂笑吧。可是酒冲蛋还经常在亲朋聚会的时候出现,只是黄酒成了当仁不让的主角。《本草纲目》上说:“诸酒醇不同,唯黄酒入药用。”湿冷的冬天,温一壶绍兴黄酒,鸡蛋先在碗里打均匀,当酒温达到七八十度,一边徐徐把蛋液淋入酒壶,一边用筷子迅速搅拌,直至黄酒原本的红褐色变成有金属质地的土黄色。有经验的高手把一徐一疾的火候拿捏得炉火纯青,酒冲蛋的成败全在于此。揭开壶盖,混合着酒香和蛋香的醇味扑鼻而来,开胃又暖心。蛋液中和了酒的冲劲,酒力挥发着鸡蛋的柔情,两者相得益彰。家乡靠海,下酒多为鱼虾之物,温热的黄酒正好克制大寒的海鲜,一杯酒冲蛋下肚,一股热气如地底下涌来的温泉,从胃里开始,渐渐弥漫到四肢百骸。三杯下肚,手心也热了,脚心也热了,脸上微微泛红,这时可以敞开外衣,北风入怀又何妨,这里已是忍不住的春天。 家乡人爱喝酒冲蛋,也许跟养生有关。产妇坐月子的时候,一天一碗加了红糖的酒冲蛋,可以祛风活血。所以家乡这边的女人不一定会喝酒,但喝碗酒冲蛋却没有问题。十年前有一次去黄岩,恰逢一个籍贯奉化的女客户,他乡遇故知,何以尽欢?唯有酒冲蛋而已。几个黄岩朋友喝啤酒,我们两个自己动手,在饭店做了酒冲蛋,越喝越有劲,直喝得脸色酡红,像两株桃花。如果崔护当年喝了酒冲蛋,再去遇见“人面桃花相映红”,不知又会写下什么样的诗?我记得我当晚畅饮过后写了一首《黄岩小聚》的诗,至今仍然记得开头的几句:“呼朋为云,唤友为雨,黄岩小聚,如沐春风。” 酒冲蛋虽好,但后劲很大,不宜多喝,但似乎生命中总有一些人和事你无法抗拒,让你一醉方休。黄岩小聚是一次,溪口看桃花叙旧则是每年的重头戏。无酒不欢,无乐不作,是普通人的生活观。对于一个凡人来说,没有太多的悲喜,没有太久的执著,除了友情,非用酒来点缀不可的友情。酒是自家酿的米酒,友情是相差二十年的忘年交,不会沾染一丝功利之气。没有红巾翠袖为你推杯把盏,只有桃花灿烂为我眉目传情。春寒料峭之际,女主人在酒壶里打了两个鸡蛋,正可以驱寒祛风,舒我豪气。喝着喝着,从厨房搬到了院子里,酒酣耳热之际,一阵风吹落几瓣桃花,飘落酒桌上,沾在衣襟上,此时春光满怀,心中明媚,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跟妻子相识的那一年,母亲尚健在,见面第一顿饭,没有酒怎能尽欢?那时正值深秋,母亲特意做了酒冲蛋,笑着说:“嫁到我们这里来的媳妇,不一定会下厨房做菜,但酒冲蛋必得学会调制。”妻子笑而不答。不久以后第一次去义乌她家,居然也有黄酒冲蛋,只不过那里的黄酒是用红曲米酿制的,所以颜色是漂亮的红色,而用来冲酒的蛋却不似我们打散了,整个呈荷包状躺在酒壶里。酒有点酸,很冲,而蛋里的乾坤,更让人天旋地转,恰似杨梅烧酒,酒力全在杨梅里了。刚喝了半杯酒,吃了半个蛋,我就有点晕乎乎了,这时妻子端着酒在我耳边俏皮地说:“做我们义乌人的女婿呢,不需要来厨房添乱,只需要会喝义乌特色的黄酒冲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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