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明

　　窗外的天色，不知是因为雾霾的原因，还是隆冬之故，显得昏暗阴沉，伴着阴沉的北风，有一种大雪将临的味道。我不由得想起记忆中的几场雪来。  

　　因为生长在鄞奉之交的山区里，因此冬天格外寒冷，儿时的记忆中总是天寒地冻的场景。有一次大雪整整下了四五天，人们已经从一开始的惊喜变成后来的忧虑，因为大雪封山，村口通往塘头街的泥路被冰雪所阻，大家都出不了山，甚至连串门也比较困难，晚上更是家家闭门。于是无论大人孩子都困在山沟沟里，男人们聚在火炉旁边吹牛聊天，比拼着甲打下来的一只野猪有多少大，乙捉来的一条蛇有几斤重之类的逸闻。稍有文雅一点的，就在这个文化贫瘠的年代里讲三国，这个讲周瑜用了哪一个计谋火烧赤壁，那个不服气地补充一段诸葛亮的一个锦囊妙计如何如何。女人们和孩子则喜欢坐火柜，火柜相当于北方的炕。一家老少，左邻右舍都聚在一起，把门关上，把火炭烧旺置于火柜中，然后盖上自家弹的四幅棉花被，虽然糙硬，但是结实，别有一种暖和。女人们或打打毛线，或剥剥瓜子，更有趣的是互相猜猜山里人家自编的谜语，比如“雪花飘，夜鹅叫，三个老大摇啊摇”（谜底磨粉）等，如今回想，依然能够感受一种和煦的亲切。 

　　第二场记忆中的雪是在我读初一的时候。礼拜五下了一场大雪，看着雪花大片大片毫无间断纷纷扬扬地从天井里飘洒下来，坐在教室里的我们，心早已飞到窗外驰骋操场、打雪仗去了。周六晚上放学之后，兴奋的小伙伴们整理好一周的行李踏上了１５华里的回家山路。１４岁的少年，正是争强好胜的时刻，自行车骑得一个比一个快，顺便还要嘲笑那些不敢在雪地上骑车的胆小的女同学。一开始，那种迎风而上、傲斗冰雪的感觉是极豪迈的。但是等到骑出村路，刚上山路的时候，一不小心车前轮一滑，忙打刹车，自行车带着人就摔在冰路上。那一摔，真有点猝不及防，连同书本作业和一个礼拜的衣服剩菜行李都哗啦啦散了架。当时年少轻狂，不知道没有积雪的山路在寒风下更容易结冰的道理，再加上天色向晚，山间更暗，心中焦虑，于是骑上自行车又开始狂蹬，而且专找没有雪的路，结果可想而知，从沙孟海老家到童第周老家那一段３公里的山路，我足足摔了１０多次，摔到后来，全身受伤，在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孤独中，望着前面绵延不绝的山路，心里真的升起了一种恐惧和绝望。到后来，我也真的已经上不了车，只留下哭泣的份。所幸的是，在一个山头的转弯处，我看到前方有一个人打着手电慢慢地走过来，黑暗中的灯光由远及近，给我鼓舞、给我勇气。走到眼前了，居然是阿爹。原来，我这么晚还没有到家，阿姆在家坐立不安，让他沿着山路走下起来找我，生怕我掉到山沟了。见到阿爹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天地之间，唯有父母之爱，让人刻骨铭心。后来读《史记》看到太史公的“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的感叹，真是感同身受。

　　另外一场雪则在我的脑海里留有一个忧伤的定格。大学时为了锻炼自己的毅力，我一年四季坚持晨跑，而在一夜大雪之后晨跑，则更是一件心神愉悦的事情。头上星月犹在，脚下白雪如被，跑上去发出吱吱吱的声音，特别悦耳。尤其是跑在无人践踏过的雪地上，看着满眼的雪地只留下自己的脚印，则更有了一种不为人后、创造痕迹的快乐。但是有一次雪夜之后去跑步，发现白茫茫的操场上居然有了一串凌乱而新鲜的脚印，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怀着惊奇之心赶上去，发现是一对年迈的夫妻，估计已经七八十岁，男的比较高，一手撑着一把伞，另一手搀扶着女的，慢慢地似跑似走又时走时歇。看到我跑近他们，冻僵的脸上抱以善意的微笑。于是随着一圈一圈经过，每一次我们都报以微笑。他们那艰难的姿势以及搀扶的身影深深地在我的脑海定格，年轻的我在当时的心里留下一个小小观点：年老时的搀扶，是一生中最美的背影。以后我每一次去跑步，都会有意识地在操场上寻找那背影，欣赏一种相濡以沫、慢慢变老的温情。我们之间保持着点头微笑的默契。但是突然有一天，我没有发现那背影，一天，两天，三天……大约半个月过去了，高高的老者的背影终于又一次出现在操场上，只是，脚下已经没有了雪，身边已经没有了她，一片黑色的丧布和一根拐杖格外触目惊心。在又一次朝他微笑的时候，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梧桐半死新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人生之哀，莫过于此，我不知道，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老人家经历了多少的哀伤，而在他再一次来到跑道的时候，又是挣扎着聚起多少的勇气，或许，里面也包含着老伴的临终嘱托……  

　　年岁渐增，琐事日繁，好像雪也越下越少，记忆也越来越不清晰。年年盼雪，年年雪过，似乎对雪的感觉也越来越淡。倒是在每每岁暮天寒的时候，或者读到“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诗句的时候，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有雪的日子，以及发生在雪地中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