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杰 一解开袋口的塑料绳子,米便眏入眼帘。那是本地主打的单季稻品种“浙优1号”长腰米,玉白色、还带着许多粉末。虽然比不上超市袋装米洁白油亮,可这是新米!也就是说,前几日它尚在深山田头摇曳,吸食天地之精华,今早便摆上了我家的灶台。舀一勺淘洗后,放入电饭煲烧煮,一刻钟后再打开,一股浓香便扑面而来,那香是鲜的,是清的,是甜的,好像会开口说话…… 上面说的新米,是我托朋友从高山小村捎来的。由于今年晚稻大规模收割的季节因秋雨推迟,所以吃新谷米饭的时间,已经比往年晚了。 关于新米的印象打从记事起便已产生,并难以忘怀。因为小时生活在乡下,不到一百米的墙弄北即是连片的水稻田。上山拗笋砍柴要经过田野,平时玩耍也大多在田野,钓黄鳝、摸泥鳅,打猪草、挑马兰,而那些蜻蜓、蝴蝶偶尔也会从田野稻丛出发,来到人们居住的院子,带来清香与野趣,让人兴奋不已……最热闹的当数双夏时节的晒谷场,生产队打下的早稻集中在这里,要用木把风车筛选过。随着“咕噜咕噜”的摇把声,金亮饱满的谷子欢快地从风车前的车嘴流下,而秕谷与草屑则在风车后飞散。看热闹的小孩兴高采烈,会从大人手里抢着摇车把子,或者追逐草屑,甚至抓一把粗谷子放口里嚼。筛选过的新米分给各家各户。一些人家便急急地用箩筐挑着,或者用背篓背着到镇上唯一的碾米厂———国营米厂加工,去壳去屑,然后再挑或者背回来。当然也有家庭困难的老人,依然用捣臼慢慢捣,再取小簸箕扬去屑。 新米饭煮好后,大人们会先盛一碗放在饭桌上,并放上筷子,再把荤菜端出来放在周围,然后点燃蜡烛,嘴里念念有词。同时吩咐孩子们跪地,对着饭碗作揖,祈求上苍保佑,没有病痛,没有灾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大概便是农村代代相传的“尝新禾”仪式,如今不少南方的少数民族依然保留着花样繁多的尝新禾传统。我家是国家供应户口,一般吃不到新米,因为从生产队交公粮,再到粮站发粮票供应,至少要一个月时间,有时还要把去年的陈粮先卖掉。看着我们眼巴巴的神情,舅舅家会送一碗生产队分的新米饭给我尝尝味道,而母亲也会用粮站买来的陈米与舅舅家换一些———新米膨胀率比不上陈米,因此那时吃不饱的农民喜欢陈米,或者用陈米掺着新米吃,可节省一些。 终于轮到自家煮新米饭时,我便迫不及待,抢着做平时躲也来不及的事———到外面的水井边打水淘米,钻到土灶后生火烧饭,使劲地用竹火管吹风,好让灶火旺一些、饭熟得快一些。到铁镬边不再冒泡沫时,用力打开盖子,冲天的香气立刻弥漫厨房。热腾腾的米饭晶莹剔透,就着油炒咸菜或者芋艿蘸咸蟹浆,一口气可以吃三碗。一旁的外婆总是爱惜地劝说“慢慢吃”———新米饭下肚便涨,会让人难受。 当然,幼小时只记住了新谷米饭的味道,记住了外婆和母亲的话。而长大后,便会联想到生活、联想到童年乡下的质朴美好。我在《蓝花瓷碗》一诗中,便把它比喻成纯朴动人的农村姑娘:“蓝花瓷碗盛白花花的/米饭/古老花轿里坐一位纯朴/美人/使人想起东村女子/我的媳妇/正拐过三月桃林”。而如今新谷米饭则变成了一种心愿、一种乡愁……离开乡下外出求学,参加工作,吃到的都是陈米、外地米。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吃国家粮站凭票供应的散装糙米,到了本世纪初,改为超市供应的袋装米。虽然袋装米包装漂亮,但再也没有过去的甜糯清香。这是因为稻米收割后,在粮库、加工厂、商品库、市场转来转去,因气温、湿度、氧化等因素的影响,无论是从外观还是营养方面都比新米差。 就这样,几十年间,我时常会想起新谷米饭,尤其是近来退休后,在乡下看到连片稻田翻滚着熟悉的波浪;看到黄澄澄的稻谷垂下头,依然如童年那般新鲜、浑圆;看到卷起裤腿、扛着锄头在田埂巡视的老农,模样与动作仍然那样质朴、亲切,便会欣喜若狂,禁不住一遍遍往乡下跑,一遍遍抚摸即将成熟的稻谷,拍一叠又一叠的照片,欣赏、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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