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隆 我喜欢市井繁喧,偶尔记录一些。古城宁波,底色深沉,每每暗藏独特的纹路与脉络,总有一些过往值得追寻,譬如前日瞥见陆游《明州》一诗,就想到江厦、想起半边街。 “半边街,街半边,半边奉化江,半边有鱼行……”旧时的半边街,是从水弄口到灵桥一段,今已并入江厦街,罕有人提起。小街面对奉化江,江边曾筑有巨大条石砌成的石坎道头,专供泊船和货物上下,一度泊着数以百计、大大小小的渔船。逢鱼汛旺发之季,江面白天桅樯林立,风标微摆,一到夜半,灯火点点,灿若繁星。 上世纪40年代以前,潮涨潮落,船进船出,半边街上,夜半喧哗,曾是江厦一轴独特的风情画。上了年纪的老宁波人,或许还依稀记得,这一带为低矮逼仄的木结构矮平房,那条石铺成的小街,一年到头都是湿漉漉的,几乎不曾干透过。行人至此,一股浓烈的鱼腥气冲鼻,不消说,那必定是半边街了。不买水产者,避开此街,改走东渡路。 半边街上几乎全是鱼行,门市批发零售俱全,鱼商客户,纷至沓来,呈半边聚拢之势,故称“半边街”。它一度是城内最大、最兴盛的鱼市场。未见汽车的年代,过往之人皆是肩挑、步行,偶有几辆“黄包车”来往,打破白日之寂静。江南漫长的梅雨季一到,几乎整条街弥漫着鱼腥臭气,也为当时甬上之独有景状。 半边街最热闹的时刻不在白天,却在子夜时分。但见行贩挑着担子麇集于此,赶来行货,船上的渔民抬着装满新鲜水产的筐篰上岸,鱼行的伙计忙着卸货、过秤入行,熙熙攘攘,一派交易繁忙。直到东方既白,天色拂晓,交易结束,于是鱼行伙计纷纷担水洗街,故一年到头,半边街一直是嗒嗒滴的。 濒临东海的宁波,渔产资源丰富。甬城百姓顾家必丰,饮食上对海味极其讲究,除却各路“热气货”的海产,还有“黄鱼鲞”、“明府鲞(墨鱼鲞)”等咸干货,口腹之欲,能超苏杭。但鱼鲜交易规矩烦冗,渔船和商贩不能直接买卖,中间须过鱼行的中介。渔帮因缺乏文化,兜售渔货时常请人过秤算账,事后支付佣金报酬,渐催生“秤手”这一行业。 头戴瓜皮帽,身穿“香云纱”的鱼行老板和“秤手”,是半边街一个热闹而动荡的阶层,他们属于“富而不绅”,享用市井本身的自给自足。但凡能在这条街做起“呒本生意”的,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或财或势,或帮或派,携一缕江湖侠气。渔货结算的“咸单”或“鸟头票”,好比今日承兑汇票,其信用承兑,偶起金融调剂之便利,曾为扶助工商业、调剂金融、繁荣市场起过积极作用。 1932年10月间,宁波市民曾聚集于此,进行了一场反对日本咸鱼进口的斗争,缘起“宏源”鱼行曹国香、项莲僧串通日本商人倾销咸鱼事件。当时,300担咸鱼尚未卸下轮船,群众得到风声来到轮埠拦阻,半边街人山人海,不准日货上岸,人群情绪高昂,要求惩治卖国贼,惊动了当局。最终项莲僧被打瞎左眼,群众将栈内部分咸鱼抛入奉化江以泄愤,300担日本咸鱼始终未卸下轮船,无奈只得返沪。宁波人一场自发性的爱国斗争,就在这条潮湿不堪的半边街上演。 鲜为人知的是,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后,半边街曾一度成为共产党人进行地下活动的场所,时任中共宁波地委书记的王家谟同志,为整顿恢复党组织,多次化装成黄包车夫或卖鱼小贩,住在半边街鱼行的阁楼上,与各县负责人联系,设法营救被捕同志。半边街是召开会议的秘密地点,这些记忆也为半边街添上一丝神秘。 如今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江厦街上,高楼林立,公园怡人,而半边街的往事都已烟消云散。在这些记忆即将冲淡之前,书生人情纸半张,总想为半边街做些记录,这一切让我有了用文字描述它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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