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蓓莉 节假日回娘家,我最怕吃饭。母亲会提前一天去镇上买菜,次日做满一桌荤素菜肴,其数量堪比满汉全席。 且不说让母亲破费,心有不安;单是想到一大清早,两位老人行色匆匆,在拥挤的菜场来来回回挑挑拣拣,拎着大袋菜蔬、各种饮料挤公交,下车以后还须步行十来分钟,一路走走歇歇,这情形让人不忍回想。我和姐姐再三表示,随便吃一点吧,老爸种的青菜芋艿萝卜就好。 母亲做菜特点鲜明:咸,鲜,多油。母亲喜欢油炸、红烧的烹饪方式,她以为清蒸、水煮过于随意,终究不是待客之道。嫁出去的女儿们,都成了客人呢,自然要盛情款待。 我无数次地劝说,健康饮食,少盐,少油,扔了味精!母亲不听。她还借父亲的话来数落我:“你爸说过了,在你家住了几年,吃了几年清汤寡水,胃口也吃没了。”当然,母亲还不忘安慰我,“你工作忙,下班还要买菜做饭,那一定是越简单越好啰!” 原来如此!父亲帮我接送儿子上小学,在我家住了六年。按时下的话来说,父亲是个高冷的老爷子,他很少喜怒形于色,我也从没听他抱怨过我做的饭菜有多么难以入口。买什么菜,怎么做,全然只是迎合儿子的口味。我从没想过父亲的饮食之需。 我还是给母亲忠告。她做饭,我陪她在厨房,时时督促,切切提醒。我怂恿她用老灶烧饭、烧水,这样我便可以系上围裙往灶洞里添柴。至于吃什么,本无所谓。 吃中餐时,母亲还是克制的,她不怎么劝吃,她会留我们吃完晚餐再走。“剩菜那么多,我和你爸两个人怎么吃得完?早夜饭吃好再走。”下午3点半,母亲开始忙碌,光是淘米就让她费神。所谓众口难调,有人要吃早米,有人要吃粳米,最后往往是两种米混合着吃。然而,前者偏偏吃出了粳米味,后者则嫌早米饭硬糙不软糯。 晚餐桌上的母亲,变得有点偏执,她不停地劝菜,甚至分配任务落实到人。我通常被分到凉拌青瓜、咸菜笋丝汤之类的素食,姐姐会被劝吃鸡肉、虾、蟹。母亲诚恳地望着我们姐妹俩:“来,吃完,把这些吃完。”她全然不顾我们肚腹的承受能力。“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两句唐诗,母亲是知道的,她会搬出来告诫我们。倘若我们再次推却,她表现得相当落寞,似乎我们不待见她的盛情。每次都是以我们撑得肚子溜圆,甚至无力收拾杯盘狼藉而告终。此种结果,令母亲满意极了。 我对吃向来不感兴趣,又生性懒怠,我只钟情早餐。对于母亲这般填鸭式的劝菜,我很纠结。不吃,违逆了老人家的好意;吃吧,苦了肠胃。于是我几次三番地抗议:“早餐吃得像国王,晚餐吃得像乞丐。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很不健康,我们都倒过来了。晚餐吃多了,不利于消化,各种健康隐患随之而来。” 母亲很不屑:“你就是一个书呆子。书上讲的你都信?你不记得小时候了?已经躺下睡觉,还被楼下的狗肉香味馋得要死,大叫‘再给我一块!’那时候你还不晓得晚上要做乞丐?”我讶异得眼珠都快要落地,我明明不吃肉,幼时竟吃过狗肉,还因为贪吃一块成了多年的笑柄? 我不服,换个角度再劝。“妈,你有高血压,菜太咸,吃多了不好。再说了,过夜的菜都会变质,所以剩菜一定要倒掉。”这下她生气了:“我知道你浪费,赚几个钱,就浪费!你爸吃了八十年的剩菜,爬楼梯比你快吧!”我瞠目结舌,再度败下阵来。 自从儿子去学校住宿以来,我清净了许多,不再为今晚吃什么、怎么吃而发愁。我全然忘却了母亲的忠告:儿子不在家了,要记得做饭吃啊!她知道我本不擅厨事。“怕我饿了你女婿么?”我跟母亲打趣,心下却早已暗喜。清蒸鱼,炒青菜,鸡蛋羹,我甚至连米饭都省了。从下厨到用餐,不出30分钟便可轻松搞定,岂不快哉!偶逢加班,一块蛋糕、一碗白粥,都可替代晚餐。我终于庆幸此生不再为饮食所困。 那日暮色四合,华灯初放,四邻犹如倦鸟陆续归巢。楼下人家似乎来了许多客人,正大举炊事,爆炒辣椒的气味窜满了整个楼道。我与先生对坐,一尾清蒸鱼,一碟炒青菜,一碗鸡蛋羹。先生突然放下碗筷,认真地看着我,幽幽道来:“我很怀念你妈做的满桌菜肴,可以挑拣着吃。儿子明天回家了,你会多买些菜吧?”我一时语塞,停箸忘食不知味。 想起同事说孩子念书去了异乡后,她跌落“空巢”被湮没被吞噬的滋味。想到了母亲,以及她和父亲的寂寞晚餐。那儿孙绕膝欢坐同堂的幸福呢,哪怕是听听儿女的埋怨,也远远胜过两老对坐啊! 夜里看书。读到这段文字,不觉耸然心惊: “他的生命已不用依靠食物来维持了,他是在依靠生命本身的惯性而缓缓前行。他也不再需要晚餐了,只是需要一种习惯,以使被驯服的生命继续平稳温柔地完结无数个同样的一天。……还有那样多的晚餐时刻,餐桌对面空空荡荡。你正在这世间的哪一个角落渐渐老去?有没有一次晚餐,我曾与你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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