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静飞

　　去龙泉山的中天阁院内看梅花，已有数年，时间大多都在每年的春天刚开始的时候。

　　记得第一年去看时，是初春的一个晴天黄昏，光线很好。遥望之，红梅、腊梅都开得正旺，艳丽的色泽在夕阳下跳跃着，红的在燃烧，黄的在闪光。待走近些，一朵朵鲜活的花儿仿佛是一群欢呼着的彩色精灵，在枝头闹腾；而一阵阵幽香丝丝缕缕地沁人心脾，让人瞬间心清如水。从梅树底下向上望，可以看见漫天花影，斑斓地缤纷地布满整个视野。那时刻，我会被绚烂的色彩所晕眩，陶醉在一种盛大的春之喜悦之中，把自己的一颗心，也热烈成其中的花儿一朵，哪里还能想到梅花原本是孤寒而清傲的。庆幸还记得林逋《山园小梅》中的诗句：“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一年难得逢上这样的繁华花朝，于是更加恋恋不舍，流连往返。徜徉又徜徉，徘徊又徘徊，直至斜阳渐隐，我也必须回家了，但内心已是满满的欢喜，带着一脸一身的暖香与光彩，欣然而归。

　　等到第二年去，大概已是农历正月的中旬或下旬。依然是午后时分，天气仍是好的，见了梅花，既有重逢的欣喜，却也有淡淡的遗憾———花期惜短，花事已过。树是去年的树，枝是去年的枝，但花已不是去年的花：红梅已然黯淡失色，满目憔悴，瓣儿凋残，无精打采。另一树娇黄的腊梅也不能幸免，花瓣已呈枯萎之态，边缘亦现焦褐之色，恹恹欲落的样子。俯首，看到地上落英缤纷、花瓣渐作花泥，心里不由得疼惜起这些梅花来，不禁怅惘至极。与前一年相比，它们仿佛美人迟暮，不堪对镜。“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原来，年华老去，不仅是人所不忍，也是物所不愿。但任凭是谁，都终究抵不住岁月的流逝。

　　第三年亦即今年，因为去年的憾事，对于访梅一事一直切切在心，唯恐再次遇见凋零。

　　立春后第二天下午，我便兴冲冲出了门，驱车而往。在红灯前停的一分钟时间里，我忽然想到几个问题：前阵子的那场罕见而迅猛的寒潮，有没有伤害我的那些梅花？如果几树梅花已都过了花期、且满目凋零，我又该如何作想呢？如果梅树只剩疏枝，而不见一个花瓣呢？对于梅花的预想，我几乎没了自信。绿灯，继续前行。山下停好车以后，我便穿过龙泉山南门，急不可耐地朝目的地登临。

　　公园的大门仿佛是一层细密的过滤网，把喧嚣嘈杂都挡在外面了。园林内的空气清新得很，并且略微湿润，那是凌晨下过雨的原因吧。龙泉山上，举目皆是青绿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让人莫名振奋，这里的春天似乎远比别处来得早。园林内依然很清净很安详，鸟鸣啾啾。游人不多，偶而能听到孩子们嬉戏时清脆的欢笑声……而这些，是我前两次来时所未曾在意的。

　　我一边感受着草木新景与人语鸟鸣的交响，一边不徐不疾地朝着中天阁行走着。在宜人的自然气息中，我不禁又想：我的梅花怎么样了呢？是的，我是来看梅花的，但即使梅花已经憔悴凋谢，已经零落成泥，我也无憾了———我已经来看过它了———践约，为梅，为自己的心愿。花开终有花落，那么，哪怕我看不到一朵梅花，我也应该是快乐的。如此转念间，我想起刚才车上的几个问题，答案似已恍然在胸，于是心情陡然间通透轻松起来。

　　进了中天阁的院门，除了管理员，没有其他游客，里面依然是静悄悄的。在这份清静之中，我蓦然间闻到了一阵芬芳清甜的馨香———啊，是腊梅的香！原来，在我走近梅的时刻，梅也在走近我。

　　我屏气凝神，走到梅树下，细细看那些花儿：腊梅已全开，花枝在蓝天映衬下，灿若金霞；旁边红梅点点，浓浓淡淡，大大小小，但全都圆润润地缀满枝头，含苞待放。再看那花蕾，似有丰富表情：含羞带笑，像是未出阁的邻家女孩。也有几朵开了的，疏落地挂在枝头，艳而不媚，也不招摇，神定气闲。里边那株黄色腊梅已然盛放，满树娇艳而灿烂，却不失清寒的傲气，别有一番风情。院内别的花草被冻得东倒西歪，而这梅却有如此意气风发的花之盛况，我不禁肃然起敬：真正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啊！

　　我在暗香盈盈的花树底下流连观瞻，凝神拍摄。可一旦当我有意识地去嗅花香时，却仿佛什么气味也没有了。倏忽忘神时，暗香又似是不经意地直往心底飘溢，在周围的空气中弥漫，无处不在。

　　中天阁，好一个梅花院落！好一个疏枝暗香！几个世纪以前，先贤王阳明先生曾在此处讲经授学，他是否也曾闻得这暗香萦绕？是否也曾在繁花疏枝下酣畅淋漓地挥毫泼墨？若如是，那也该是先生心神俱醉的时刻了吧。

　　斯人虽已去，思想却放异彩。花开终有花落，但仍能流得暗香在心间。物质有兴必有衰，都有一个过程，都是一种美丽。我们渴望华美而不喜萧瑟，我们希望保持风华正茂而拒绝风烛残年，这是人们热爱生命的本性流露。但是，自然变化的规律绝不会因为人的意愿而发生质的改变。人也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在任何时候悦纳世事变化：春在枝头，见花即是春；春更在心头，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人生中的许多景或情，本不必刻意去追寻，你若心里有它，它就自然在你心里，在你身边，犹如梅之暗香，盈盈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