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

　　１８岁那年，我招工进厂。厂领导分配我去电工班，并指定班长做我师傅。师傅姓臧，工友都叫他“藏班长”。我记得有个大作家叫臧克家，“臧”不念“藏”。好在我只叫他师傅，不用带姓一起叫。师傅个不高，话不多，笑眯眯的，有时蓄须，像个小鲁迅，两道浓眉不怒自威，年纪虽不大，但技术高超，在厂里威望很高。

　　电工是技术活，在社会上蛮吃香。我年轻气盛，志存高远，什么都想学，奢望一日成名，一口吃成胖子。为学技术，跟师傅闹过不少情绪。那次跟着师傅去修理电感应炉，炉体离地四五米高，由数层玻璃纤维布包裹。纤维布经长久高温烘烤，一碰即碎成粉刺状，皮肤一旦粘上，如同毛毛虫爬过，过敏起斑，又痛又痒。因为活不多，师傅让我留在地面做接应，自己和另两个电工戴上口罩手套，脖子围起毛巾，攀爬铁梯，查修故障。师傅们活干得挺顺手，我却在地上站也不是，蹲也不是，脸上写着两个大字：委屈，心里愤愤然嘀咕：“你算什么师傅，连学技术的机会都不给徒弟，可恶！”师傅叫我收拾工具回电工班，我黑着脸不搭理他，慢吞吞磨洋工，故意走在最后。师爷在一旁看了不顺眼，拉我到角落，训斥道：“维修电感应炉又不是什么技术活，你一个新手，难免被纤维布碎末粘上，到时候手、脖子要痛痒好几天，有你好受！你师傅照顾你，你还闹情绪，真不知好歹！”

　　上面说的师爷，是师傅的师傅。师傅因为少言寡语，不言传，只身教，我就经常在师爷那里偷技术。

　　合成车间有两台３２０千瓦大功率电机，平时运行中发现有莫名停机现象，领导决定将控制线路全部换新。电机的控制按钮设置在车间内，保护设备安装于配电房，两者相隔十余米，由上百根控制线路连接。一周后，控制线路全都更换一新，通电试机时却毫无反应。我跟电工班另一师傅检查一整天，未果。第二天上班，推开配电房大门，见师傅席地而坐，轻描淡写道：“毛病找到了。”言罢抬臂揉眼，袖口尘土斑斑，眼里布满血丝。原来，新采购按钮的外形虽与原来一致，但触点位置分布却全然不同，由相对改为相邻一组。师傅前一天外出开会，返厂已是深夜，得知试机不成功，独自检查线路到天明……我见师傅一脸疲倦，殷勤地跑到食堂买来一份早餐，递到师傅手里，眼里多了一份敬意。

　　造气车间有台高压电机，保养后需要试运行，按操作规程，必须先合上隔离开关送电，再按下真空开关按键启动电机。当我进入高压配电室，推上隔离开关的瞬间，头顶上“嗞嗞”乱响，紧接着弧光飞溅，空气中嗅到浓烈的焦味，配电屏上电流表指针在顶端极限处簌簌发抖。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情急之下想把隔离开关拉掉，使尽全力却纹丝不动……突然间，“嘭”的一声巨响，一切归于寂静。我一个小电工，被眼前的一切吓蒙了，慌不择路，踉踉跄跄跑出高压配电室。就在此时，只见师傅瘦小的身子闪过配电室外的小道，几步蹿到变电站总开关前，抬起一脚，踢开空气开关，霎时，厂区变电站４台变压器全部脱离高压线路，全厂停电，四周一片肃静。原来，由于高压电机真空开关跳闸机构损坏，上次停机时，机械机构未能恢复正常位置，造成这次带负荷直接启动。电机直接启动瞬间，巨大电流击穿绝缘瓷柱，隔离开关铜臂被高温熔化……事后的事故分析会上，师傅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结果可想而知，不仅季度奖泡汤，还失去了年度先进评选资格。

　　跟师傅相处那几年，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全民兴起下海经商热潮。工余时间，电工班的师傅们几乎都把心思花在揽活赚外快上，唯独不见师傅有何动静。好几次休息天我去师傅宿舍找他，推门进去，桌上床上全是摊开的书本、杂志。我知晓师傅酷爱写作，一有空就宅在屋里爬格子。门卫收发室信件栏内，常有大号牛皮纸信封写着师傅名字，寄件人为某某杂志编辑部。有人说是退稿，也有人说是样刊。无论什么，我都心生敬佩：能写出上万字的人都是文曲星下凡。彼时我刚学写新闻报道，往往熬上大半夜，只能凑成两三百字简讯。偶尔被县广播站录用，即能博得工友赞许，自信心爆棚。如今想来，现在养成写作习惯，大半是受了师傅的影响。

　　四年后，我因伤回家病休，第三年重返工作岗位，师傅已调离工厂。之后我又见过一次师傅，那时他已是一家电器厂的厂长。

　　如今近三十年过去，师傅的容貌已逐渐模糊，但他的谦恭、较真、爱徒、担责早已内化我心，外施于形，变为我的坚守。

　　他做了我四年师傅，我记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