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场 “黄梅时节家家雨,春草池塘处处蛙。”在这绵绵不绝的滴答和呱呱声里,一年一度的梅雨时节又到了。 初识梅雨是在二十年多前初中的地理课上,授课老师已到退休年龄,高、瘦、驼背,苍白面孔满含着温和与悲悯:“在长江中下游地区,每当梅子挂满枝头即将成熟的时节,雨水就开始频繁拜访了,洋洋洒洒,无休无止。太阳虽然也会偶尔露头,不过会很快识趣走开。人们就在这潮湿的天气中劳作、生活,满带着雨水的气息。”老人口中的梅雨如诗如画,如烟似雾,纵横纷飞。 就像一枚种子,素未谋面的梅雨落进了我的心田,伴随着想象与梦想,迅速生根发芽:雨雾弥漫,繁花满地,灰瓦白墙,长巷幽幽,泛着亮光的青石板路,打着油纸伞的江南女子,檐头雨柱扑簌扑簌砸向地面,麻雀唧唧啾啾地往来穿梭。此情此景,月消岁磨竟挥之不去,连带着些喜悦和因喜悦而来的丝丝感伤。 真正见识梅雨已是十多年后了。 那年夏天我和妻跨越几千公里落户到了江南的这座沧桑古城。头昏脑涨地在酷烈高温里煎熬过盛夏,又挨磨过漫长阴冷的冬天,还没有来得及品尝浓浓的春意,梅雨就慢慢悠悠却步履笃定地入侵了。 先是云层聚集,灰蒙蒙的堆满天空;继而空气变得沉默而凝重,鸟雀们也突然安静无比,屏息低眉,像是怕,又像是期待———雨水终于从云堆里潇潇地漏下来,哗哗唰唰,不一会就浩浩荡荡挟裹了整个城市。但很快,它就换成了一副淅淅沥沥的娇弱模样。后来的二十多天里,梅雨一直这样接二连三没心没肺地变换着姿态,时大时小,或急或缓,沥沥拉拉没完没了地逗弄着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的人们。 蚊虫不离不弃。屋里,任你纱窗紧闭蚊帐高垂,甚至加上蚊香缭绕,都免不了被它叮个红肿,痒痛难禁;室外,只要有一丁点机会,它们就马上投入轮番攻击,任你掌声噼啪,噬者们绝不犹疑,直扑目标,一叮即中,即使横尸掌下,却已口福大饱。每值此时,心绪不宁又百般无奈。潮湿闷热的气息无孔不入,发了狠似的要“霉遇”一切。躺下,席子、被单潮兮兮的;坐着,椅子、沙发湿漉漉的。稍一活动,衣服黏糊糊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一层褪而不掉的皮。吃不踏实,睡不安稳,没着没落的厌倦烦闷,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沉郁。有时眼看着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满以为要来一场摧枯拉朽的疾风骤雨,可眼巴巴盼了半天,只有几绺雨丝摇曳飘下,前奏和结果错位得令人发狂。至于那挂满枝头的梅子、石板闪亮的幽幽雨巷除了在梦里闪烁,更是无处可寻。 印象中的“梅雨”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霉雨”。 但我坚信这不是真的。一年,两年,三年,九年,残存的痴望换来的仍然是岁月蹉跎雨颜不改,我坚固的梅雨梦幻堡垒差不多要完全坍塌了。 一直到去年,在同样闷热潮湿的气息里,在即将束手待擒开启身心受虐模式的时刻,我闻到了花香。 浓郁的花香,正四处流溢,即使在室内,也能感到它汹涌澎湃的强悍激情。起始以为是幻觉,可香气愈发厚重饱满,实在捺不住诱惑,我出门寻香而去,发现其源头是那平时低调沉稳的女贞树,如星点闪烁的白黄花粒团团簇簇地挤满枝头,方圆几十米的地方皆被熏染浸透,腴香扑鼻。静立之中,细细品来,更多暗香浮现开来:有樟树,旧叶褪尽,新枝盎然,树干被冲刷得沟壑森然,通体幽香绵绵不绝;有杜英,满树苍翠中红叶点缀如火,枝头花色淡黄,浓香馥郁;有广玉兰,肥厚油亮的粗枝阔叶间白花闪烁,流香泄芳;合欢吐蕊,嫣红如雾,温香四溢;栀子花开,洁白如雪,清香漫道。风雨已起,沉醉中信步走去,道路两旁、围墙内外、广场公园、居民区里更多知名不知名的乔木、灌木和花花草草都在凭借雨势疯狂成长,吐香绽艳。红叶李、黄山栾、石榴、石楠、紫薇、木槿……有花则酱赤紫白,有果则黄青红蓝,不花不果者则每每叶色多彩,树姿摇曳,三三两两或成行成列地散落于细雨中,自在坦荡。整个古城已成了花的五彩海洋、叶的斑斓世界,高大厚重的建筑物在雨雾中也显得海市蜃楼般飘逸灵动。 徜徉其间,天眼大开,以前年年岁岁此时此刻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风物都浮现出来:夜夜的蛙鸣,滴滴答答的雨水,晶莹剔透的卵石小径,蜗牛踟蹰独行,河水浮泛起点点泡沫,雷声轰鸣后闪电急速划过,灰色天空中一只白鹭傲慢地飞翔,鸟雀在树丛中翻腾穿越,啄食未净的果实噗嗒噗嗒地往下坠落,雨狂之际四处躲散雨淡后又沉浸其中不紧不慢的行人…… 这才如梦初醒,我在蚊虫和闷热的围城中沉浸得太久太久,以至于这么多年错过了多少次和梅雨他乡遇故知的因缘哦。 于是,我一直含着无限的欣喜憧憬今年梅雨的到来。 正如现在,或坐或卧,或停或走,我都可以好好享受这无边的梅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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