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平云 成都人有早茶,粤港有下午茶,莼湖人有早酒也。休渔期的日子里,约三五好友,菜场牛肉面店里大马金刀地一坐,劲酒或自酿的烧酒,佐以白切牛肚、牛舌,一碗老汤牛肉干面,桌前热气氤氲、肉香四溢,肚中市味蒸腾、烈火红尘。如此畅爽的早餐过程可以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临近中午。酒饮微醺,晨饮的糙老爷们鼓腹而出,优哉游哉地逛完市场,顺便带点海鲜时蔬回家,乐呵呵地看着拙荆们紧锣密鼓地安排菜肴更为丰盛的午膳。世人都晓“早酒晚茶五更色”,是健康人生三大忌讳。早酒拼的是内力、真气,红光满面不是好身体,不动声色才是真汉子。惊涛骇浪里的彪悍人生勿须赘言,喝早酒的人们大多身板结实,中气十足,当清晨的一杯酒渗入他们的血液,细胞激活,新陈代谢加快,医学经验里的所谓健康原则反过来适应他们,早上起来不喝点酒,整天都会病恹恹的。酒能买醉,因而消愁,这话没错,但早酒的精髓却是快乐,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的一杯酒,简单却有滋有味的几个下酒菜,身边的几个酒友,酒逢知己,菜合胃口,话语投机,见人和善,昭示着美好一天的开始。 喝早酒者,除了休渔期的渔民,有闲适的时间可以尽情享受,还有很多做苦力的人们,比如蹬三轮车的,做泥水工的。雨天的日子里不必在风雨中奔走、在工地里穿梭,以时间换报酬地从泥沼里拔出脚来,高挽的裤腿还未放下,爽朗的声音挟着雷声而至:“来一碗牛肉干面,二两白干!”虽然平日拮据,这时却豪气干云,这一刻的时间是自己的,不用再欠明天一分钱。老街有个弹棉花的邻居,年约五十,老婆身体不好,两个孩子上大学,生活压力很大,一家开支、孩子的学费生活费全靠他一门手艺,平日里收入都交给老婆,但喝早酒是他的习惯,每天老婆会给他十几、二十元,自带一瓶自酿的白酒,在市场牛肉干面店里喝得畅快淋漓,这一刻的释放令人动容。 老街还有一个邻居,是小学的退休老师,也是出了名的“早酒大师”,不过他的战场是自家门口。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老应去溪边的公园里打完太极,回到家,就在门口摆一张小棋桌,置三五碟小菜,把瓶装的白酒慢悠悠地斟满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瓷酒杯。菜很精致,有三样必不可少:短虾干、三指宽的油煎带鱼,韭菜蚕豆。这三样菜,都需细嚼慢咽,证明老应有一副好牙齿。老应喝得很慢,只抿一小口,得以尝遍桌上的各种菜肴。我怀疑他喝的不是酒,而是绵远悠长的时光呢。上班的人们陆续走过他的身边,看他怡然自得的俯仰、夹菜,喝完一小口轻轻地吁一口气,无不有提前退休的冲动。 家族里的男人们,大多有副好酒量。小时候常常看见祖父在院子里喝早酒,熹微的晨光从蜡壶里缓缓倾泻,带着醇香顺着窗纱流淌到我睡意朦胧的脸上,我蓦然惊醒,知道该去上学了。酒是在黑龙江大兴安岭林场知青下乡的小叔捎来的虎骨酒,下酒菜极为简单,往往是一碟花生米或炒蚕豆。咬在嘴里的脆响惊醒了晨起觅食的鸟儿,祖父用筷子丢开去半颗黄豆,鸡鸟争食,年丰人寿。祖父的对面还空着一个杯子,那是为他的棋友老孙头准备的。老孙头的酒量略逊祖父一筹,总是会在祖父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到。酒不是白喝的,老孙头往往会带来一碟荤菜,喝完半壶,也不劝酒,祖父就收去了杯筷,摆上棋子,与老孙头厮杀起来。早酒激活了他们的兵法韬略,金戈铁马跨过楚河汉界,锦绣江山转眼间只剩一片残山剩水。他们往往会为一颗棋子摆错了地方争执,一个说落子无悔汉硬骨头,一个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争执的声音虽然苍老,返童的心态却抚平了皱纹。很多次早酒后的对弈多以这种场面收场:一个拂袖而去,一个不停用拐杖戳地,气得胡子发抖。但第二天就会和好而初,早酒依旧,残局等待着又一次的妙解。在我十三岁那年,一个月内,祖父和老孙头相继离开人世,巧的是,坟墓比邻,子女们就在坟墓之间摆了一张石制的棋桌,清晨不必串门,就可以对饮对弈了。 早酒传到我这一代,却仿佛迷了踪,我不善饮,晨起的一杯酒会让我一天都昏昏沉沉,但如果闲适的日子里,有朋友约我去喝早酒,却不会拒绝。我能拒绝一饮辄醉的酒量,但能拒绝无酒不欢的心情吗?有时候快乐的指数是需要酒精度才能提升的。每次在晨光中端起酒杯,我仿佛看见祖父从古老的藤椅上起身,内心优度从容,脸上容光焕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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