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 寒 □米丽宏 小寒,大寒,哈气成雾,滴水成冰,连节令似乎都被朔风吹雪,冻住了。 风雪的日子,冰冷的日子,更能挑动心底里悲怆激愤那根弦儿。文学大家深谙这种道理: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英雄末路,被一场苍茫大雪、一葫芦烧酒救了性命,风雪夜奔上梁山;《红楼梦》大幕徐降,宝玉披着个大红猩猩斗篷,一步一插,往深雪茫茫的天地里去了。 草根百姓的冬季,一反英雄的仓皇、别季的奔波,娴雅起来了。旧版的乡下,就“一二三”九、一天天数过来。那首《九九歌》,我很小就会唱。“一九二九,跺脚缩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五九六九,隔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满地走”。后来,从书上知道,这个九九歌,各地有不同的版本,流传的年代都一样久远,是始自公元前的春秋战国。从那时起,我们的祖先就开始点数寒冬了。冬至算起,九天一组,数够九组,九九八十一,九尽春来,杏花盛开,燕子也回来了。 如今,新生代大多不再去数一九二九,话题也不似《九九歌》那般,动辄是土地、物候和农事。大家追求的是过冬的温暖和精致。橙黄、酒红的客厅,暖气充沛,严冬若春。雪后初晴的午间,捧一杯普洱,立在玻璃窗前,看小区院内假山、枯枝、甬路上的雪,层层叠叠,在光影里深灰浅白地弄出一个小小童话场景。远看西山,是一幅苍茫山水雪,很够味。此时此刻,冬天给人的是一抹淡笔的宁静,还有一种天长地久的缥缈和恍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种老诗经的浪漫,又慢慢回来了。 冬天穿着若臃肿,肥满如笨熊,走路一步三晃,扯扯拽拽,还谈什么精致呢?优雅的冬日,简洁利落,又不瑟瑟才好。零零碎碎,挂满一身的繁杂玩意儿,连耳朵、鼻子都武装起来,只露两眼看路,也太夸张了些。鸭绒袄,在大北方,真是少不了的,论它的暖和,真的不比棉花,可是,咱们图的是它的轻盈不笨拙;你看街上,从碧玉蓝到甜橙黄,从葱芯绿到紫罗兰,琳琳朗朗的羽绒袄穿起来,又纤巧又合身。女的妖娆旖旎,男的清雅出尘。 乡土版的冬装,拖拖拉拉大裤脚,松松垮垮大裤腰,女人一方格子围巾,男人一条白羊肚毛巾,邋邋遢遢一幅怪样子,基本绝迹了。 可是,伴随着这种怪样子绝迹的,还有过冬的古雅情趣。那时,诗书人家常“画九”消寒。入冬,于纸上画素梅九枝,每枝着花九朵,总共八十一朵。冬至算起,每日不多不少,毛笔染红一朵。一日一朵描下去,寒意渐渐消解,希望渐渐更生。每染梅花,心里便萌生一天比一天靠近春天的喜悦。等梅花全部染红,推窗忽见,星星点点的迎春,好一个春暖花开! 寻常百姓家“填九”,画一幅九行九列的表格《九九消寒表》。每格中间画一个圆,叫画铜钱,共有八十一钱,每天涂一钱,涂法是“上阴下晴、左风右雨雪当中”。民间歌谣谓:“上阴下晴雪当中,左风右雨要分清,八十一格全点尽,春回大地草青青。” 那时候的私塾先生,常在冬日布置个“写九”的日课,“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每字恰是九划,每划便是一天,每字便是一九,九字下来,是九九八十一天。冬寒之际,柳树都脱光了叶子,庭下瑟瑟着,人们安慰它:珍重啊,我们一起等着春风的温暖。那梅花就要染全了,那格子就要填满了,那字也写齐了,柳要萌芽了! 也许,我们不必以“熬”和“盼”的心态,急着去迎春。身在寒冬,享受冬。风雪夜,去赴一场温暖的约会,“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酒不醉人,人会醉在温暖的情义里;或者,去学学那个王子猷,雪夜访友,也不必去理会到底见着了没有;学学张岱也不错嘛,大雪纷扬,荡舟湖心,拥炉煮酒,看到底谁笑谁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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