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明明

    曾经，年少轻狂的我嘲笑父亲，说他做了一辈子木匠，也没挣下多少家业，甚至儿子结婚，办婚礼的钱都要左支右借。

    父亲十六岁辍学，辍学后就学起了木工的手艺，一干就是四十几年。四十年中，父亲与家人聚少离多，一年到头在家里也呆不了几天。父亲回家，要么是忙夏收、秋收，要么就是过年。夏收、秋收是自家的事，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父亲不得不回来帮忙。过年是别人团聚的时候，大多不会动工，父亲没有活干，回家团圆才是最佳选择。

    四十载光阴，父亲大多伴着斧子、锯子、凿子这些物件度过。那些木工工具伴随父亲的时间，远远超越了母亲和我们几个儿女。不像那些正常人家，男人可以一直陪着妻子、孩子，没有分分合合。

    只有在外飘过的人才知道一个人在外的凄苦。四十多年，超过一万五千个日夜，父亲独自挺过。这是父亲一个人的长征，旁人使不上力。

    如今，我对父亲的嘲讽早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尊敬。他没有时间陪在我们身边，童年的记忆中很难见到他的身影。他的出现频次，在我的童年中远远低于爷爷，这也是我在少年甚至青年时期对父亲有些许成见和不满的根本原因。父亲没有多少时间陪伴我们，导致我对他的感情多少有些寡淡。这种带着埋怨的情感，直到参加工作后，一个人四处漂泊，方才渐渐消散，对父亲多了几分谅解。

    我很想知道父亲的理想，但他从没说过。只是听他念叨过，等哪天老了，干不动了，就在家喂上一群羊，晒晒太阳放放羊，多陪陪你妈，也算安享晚年了。我揣测着，难道这就是父亲的理想？

    按照城里人的算法，父亲眼看要到退休年龄了，可他回家放羊的理想还是被现实牵绊着，也不知道哪天这理想的种子才能生根发芽，有见到阳光的一天。

    在父亲的眼中，理想或许并不算什么，天大地大，生活最大。大多时候，理想与现实生活是矛盾的，理想是一个人的，而生活是一家人的。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只能牺牲一个人的理想。生活由我们选择，可大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做出如我父亲那样的选择，梦想让位于生活。在生活中，梦想有了实现的机会才可能实现，没有机会，就一直被埋没着，等待着。

    一位51岁的货车司机对我说，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握起了方向盘，一握就是三十多年。前几年，儿子做生意发了家，他干脆歇了工，在家做起了全职爷爷，过了两年多悠闲的生活。他似乎厌恶极了驾驶员这个工作，说就是让后辈去要饭也不让他去干驾驶员。听他这话，我想到了父亲，父亲对木匠这个行当，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情！

    天有不测风云，老司机儿子的公司经营不善，资金链断裂，公司倒闭，银行催债上门。老司机的儿子进去了，一家老小生活的担子一下压到了老司机的身上，一切来得那么突然。

    老司机只能重操旧业，驾起那辆休息了两年多的货车，开始没日没夜地在公路上奔驰。他说，一个月三十天，也就在床上睡个一两天，其他日子都是在驾驶室里度过的。跑长途，还是一个人，没人换着开车，其中艰辛可想而知。可没办法，一家九口人的生活落在他肩上，他不得不挑起。

    老司机讲到动情处，已是泪眼婆娑。可等装好货物，该上路了，他马上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我知道，他没有向生活投降，而是勇敢地面对生活的磨难。生活最大，处处约束着他，甚至睡个安稳觉对他来说都是奢望。但生活阻止不了老司机向前的步伐，阻挡不了那滚动的车轮。货车驶离厂区，驶上高速，犹如脱缰的野马，肆意狂奔。

    路很宽，阳光撒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