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静波

    父亲在70岁之前，很不喜欢别人将其视作老人，他说一提到老人就会想起李商隐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中所表达的意境：夕阳虽美，但转瞬即逝，再美又有何用。境由心生，他在退休不久深陷困境的状态其实就是这种消极心态的观照，即由职场的“中年人”一下子成为退休的“老年人”时产生的恐惧在生理上的强烈反映。

    一提及老年，人们往往会联想到生病，甚至死亡。是的，老年人无论在精神状态还是在外貌上，不能与少年、青年和中年相提并论。但是，人生匆匆，不过百年，每个人出生后，都向死而生，谁也逃脱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这些道理父亲并非不懂，只是他还接受不了自己老了的结果。从他退休起，我一直等待着他能接受事实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4年前，父亲在他70岁的祝寿宴会上，高举酒杯，面对一桌老同事发表感言：我们诲人不倦数十年，洒下了辛勤的汗水，欣慰的是桃李芬芳已成栋梁，如今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颐养天年，成为一个幸福的老人。

    回味十多年来的退休生活，父亲由衷地感到老年独特的好处和乐趣。最大的好处是精神上获得了自由。在职时，面对不喜欢做的事、不愿意打交道的人，迫于工作或生活的压力，父亲像许多人一样还得应付。如今，他可以完全听从内心的召唤，不喜欢的人不处，不想说的话不说，不想干的事不做。落得眼净、心清。近两年，父亲与几位个性、爱好相投之人组成了朋友圈，常在一起品茶、旅游、爬山、唱歌、聊天等。圈中的一位朋友想推荐另一位老同事进来。父亲认识那位老同事，与他话不相投，明确表示不同意。我奉劝道，你这样不好，将就一下吧。父亲不愿将就，说人老了心要格外纯真、透明，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何必将就自己的心情。

    父亲看淡了许多名利和人事。他常告诫我，别太计较名利，到了一定的年岁，你就会感到这些东西没什么意思。过往岁月中，父亲有辉煌也有落寞，有得意也有失望，被人捉弄过，也误解过别人，如今他早已从自身的局限中抽出身来，用置身事外的眼光看待昔日的一切，不再为那些人事伤神或悲喜。

    人到老年，父亲过得洒脱了，他觉得只要不违背公序良俗，老年人更应为自己而活，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父亲一向比较注重穿着。退休前，他衣着干净、挺括，无论风格还是色调，与他人并无多大区别。如今，父亲的衣着反而更时尚了，夏季爱穿黄色、粉色、嫩绿等嫩色系列，冬天围着大红围巾，遇到喜欢的衣服常自选自买。当我问他为什么现在敢这样打扮自己时，父亲回答，以前穿着要考虑自身的职业，其实我一直喜欢如此打扮。

    父亲的时间是充裕的，他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任意挥霍着。为了欣赏不同地貌上的日出，父亲相继从黄山、青岛、腾格里沙漠、希拉穆仁草原一处处欣赏过来。每一次看到壮观的自然景色，父亲都会产生强烈的震撼，同时对大自然的神秘伟大和人类的渺小有一种深刻的体会。新春，父亲赶到九峰山、南岙赏梅，与别人讨论每一种梅花的异同，有一次甚至想学妙玉收集梅上之雪来煮茶。得到好茶，父亲常约几枚好友，寻得山泉，在野外煮开，以石当座，端一杯茶，慢品滤心，一坐就是半天。如此闲情、闲散的慢生活，羡煞了职场中仓皇行色的我们！

    曾经以为，凭父亲对音乐、文学、艺术的热爱，退休后他会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追求并领略它们的内在之美，没想到父亲浅尝辄止，没有深入其中。我替他可惜，他却认为，一个没有特殊才华之人，到了老年追求新境是和自己过不去。只要过得开心，那么对时间的利用就是积极、热情的，至于有无意义，值得不值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

    “夕阳无限好，正是近黄昏”。我突然羡慕起父亲宜人的退休生活来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