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挺 15年前,刚出世不久的女儿无端整夜哭闹,枉费了些心机后,还是祖母办法灵,让我从老家拿来封尘已久的纯手工老式摇篮来安抚。说来也奇怪,睡在这摇篮里的女儿,在“嘎吱嘎吱”摇篮架子发出的声音中,睡觉竟然安稳了许多。女儿睡着时,祖母停止了摇晃,爱坐在摇篮旁察看着她,充满慈爱的眼神如端详着稀世珍宝,似乎看到了我小时候的影子。祖母还会不时抚摸着摇篮,一会儿说这竹篾削得真齐整,一看就知是高水平师傅出的活,一会儿说这摇篮还是老白藤做的,年份不短啊…… 两三年后,外甥出世,由与我合住一处的父母抚养,这张老式摇篮又有了用武之地,年近九旬的祖母又神采奕奕地摇起了这最后一个第四代。经常有人说,这样的老古董送给人家都不要,就你们家还当宝。如今的家庭,别说是买只普通摇篮,哪怕买只几千块的进口摇篮也有实力。只因为这只非同寻常的摇篮在岁月沧桑中记载了许多亲情往事,在祖母手中摇过三代十几口生命,是她对咱儿孙辈春晖寸草般慈爱的见证,故我们视其为珍宝。 关于这只摇篮,当年祖母还叙述过一段不平凡的经历:曾经,邻村有位俞篾匠,手艺远近闻名。那年刚过立秋,镇上鬼子少佐的婆娘将临产,伪保安队长为讨好鬼子,特意找到俞篾匠,限他三日内做只白藤竹摇篮。俞篾匠恨透了无恶不作的鬼子汉奸,所以故意在采白藤时用柴刀砍伤了手臂,拖着不做活。不料鬼子得讯后上门来找麻烦,为免大祸临头,熟悉竹篾活的祖父闻讯带着几圈竹编,上门去帮俞篾匠制作摇篮。面对鬼子,俞篾匠毫无惧色地称自己有伤,不得已请人帮着打打下手,还称祖父把做摇篮用的上好老白藤都献出来了。鬼子觉得说得在理,又迫切需要俞篾匠做的摇篮,于是又延长了三日期限,要俞篾匠接下来亲力亲为,不许别人插手。 日子一天天临近,俞篾匠为了避免受鬼子伤害,只好带着伤不分日夜地赶在限定日期前做好了摇篮。日子又一天天过去,奇怪的是,鬼子就是没来取摇篮,没多久就得知鬼子投降回日本了。于是,俞篾匠就把摇篮放置在家。 第二年,父亲出世,俞篾匠送来了那只摇篮。在旧社会,孩子能睡摇篮可是奢华的待遇,祖父付不起摇篮钱,俞篾匠便说,要钱的话,他就不会来了。但祖父始终不好意思收下摇篮,最后俞篾匠只是象征性地收下少量钱。两年后祖父病逝,祖母用脆弱的肩膀艰难地承担起抚养三个幼子的重任,好心的俞篾匠特意上门来退还了摇篮钱,还说及当年祖父出手相助之恩,称祖母若不收下,他们无法安心。祖母挨不过他的诚意,就收下了这笔摇篮钱,并表示,俞家以后要用,可随时来取。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两位伯父先后成家,家里人丁逐渐兴旺起来。在那日子不富裕的年代,有摇篮的家庭不多。有时候,这只摇篮还同时睡过两个差不多大的婴儿呢,祖母先后用这只摇篮摇大了一位位出世的第三代。文革前夕,听说俞篾匠家添了人丁,祖母把摇篮送去,俞家告诉祖母他们自己有的,让祖母又拿回了家。至此这只摇篮留作自用。 小时候父母在外谋生不易,我们兄妹一出世就由祖母先后拉扯带大,这只摇篮无疑就是祖母舐犊之恩的“证人”。有一回,睡在摇篮的妹妹一觉醒来,发现祖母不在就啼哭起来,刚好我在场,就学着祖母的样子摇起来。看着妹妹被我摇得“咯咯”笑出声,我摇得更欢了,不料没把握好力度,一下子把妹妹摇出栏外摔在泥地上。趴在地上的妹妹受此惊吓哭得更响了,我也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哭起来。祖母循声赶来,幸亏那时天冷,妹妹穿着厚实的衣物,基本无大碍。知道了缘由后,祖母既舍不得妹妹受惊吓委屈,又舍不得责骂我,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还是自己忍不住哭出了眼泪。 这个摇篮一直摇到外甥蹒跚学步,似乎完成了历史使命,又静静地搁置在父亲为祖母翻新的祖居内。上几年,大伯家的孙女婚后也有了孩子,96岁高龄的祖母很想用这只摇篮摇摇首位“五代孙”,谁知其婆家那边早就准备好了价值近万元的进口电动摇篮床,那只旧摇篮只好继续在“冷宫”呆着。当时,看着祖母似乎有些失落的样子,我们安慰祖母:会将这只摇篮好好保存,当我们将来成祖辈时,一定要用到孙辈身上的,也希望祖母能活到那时,摇摇更多的“五代孙”。祖母听着心里很受用,口里不断地说着“不用啦,不要紧的”,然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可惜,事不如人愿。不到一年,这只摇篮的老主人——我最亲最爱的祖母过世了。睹物思人时,才发现那只摇篮上的白藤和竹篾已成暗红色的了,大概这都是睡过摇篮的孩子汗水浸出来的吧。忆起往昔那昏暗的灯光下,有节奏的“嘎吱嘎吱”声伴随着祖母的古老催眠曲,真的让人有种穿越时光的感觉。怀念祖母时,我常常想,不久的将来,我们这一代也会摇着这又老又旧的摇篮,给孙辈们讲那些“老掉牙”的同时也沉淀着温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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